陳景離開靈魚村之後，並沒有看到萬心法師，只有一個坐在凳子上的老嫗，孤零零的待在小路旁。
他照例隱去身形，暗處觀察。
老嫗佝僂著背脊，生著一張愁苦的面容，目光凝視遠方，深含期許。
察覺不到異樣，陳景再進一步向前檢視，而那坐在凳子上的老嫗，卻似乎能直接看破他的隱匿，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緩緩開口。
“尋找萬心法師之人很多，但能走到這裡的，極少極少。”
“……”
陳景沒急著回話，而是繞到了另一邊。
老嫗眼皮低垂：“法師有興趣見你一面，但我給你一個機會，放你離去，惡意會有更惡意，善意，卻不一定有善待。”
“盼歸人？”
陳景卻是繞了一圈，認出老嫗的身份來。
萬心法師手頭上有幾個特別厲害和出名的傀儡，‘盼歸人’就是其中一個。
他有些好奇，道：“萬心法師的傀儡，居然能有自己的意識？還可以做主放我離開？”
“法師長夢不醒，我等既是傀儡，也是法師。”盼歸人說話很慢，沒有什麼起伏。
“這麼說來，來找九娘麻煩的，也是其中一個傀儡咯？”
陳景說道。
老嫗緩緩點頭：“靈魚派宗主，法師不願醒來時，便是他做主行動，你若碰見了他，就不似老身這般好說話了。”
“多謝前輩提點，不過，既然萬心法師願意清醒，我也想見見法師。”
陳景拱手道。
“呵呵。”老嫗發出乾澀的笑聲，“也罷，不要輕易覺得能摸透法師的心，否則，哼。”
她擺擺手，示意陳景繼續沿路向前，自身則繼續向著他來的路凝視。
陳景繼續上路，這邊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景緻，鄉下泥巴路，也只有空氣比較溼潤，算是值得一提。
沿路向前，又到了一處臨河的村落，屋舍簡樸，平平無奇，同時不知何故，這村落裡沒有人在。
他繞著村子走了兩圈，下意識的根據自己這些年來的下鄉建設經驗，評判了一下這裡的發展模式。
“周邊土地不適合大規模耕種，也沒特殊的生產資源，只能靠水吃水。”
走到河邊。
正準備看看這條河的成分怎麼樣，卻見蘆葦輕搖的河灣處，躺著一名少女。
少女枕著褪色的漁網沉睡，粗布裙裾浸在粼粼波光裡，露出纖細腳踝上纏著兩圈褪色紅繩；
水露凝在她鴉羽般的睫毛間，將鵝蛋臉襯得如同剛剝殼的菱角，半溼的麻花辮散開在青石板上，睡得十分安詳。
忽然。
少女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
頓時。
整條河流都停止了流淌，就這樣靜止下來，宛如定格的畫卷。
“萬心法師……”
陳景頓時明白，自己見到了正主。
“你要成為我的傀儡嗎？”
她緩緩起身，發出清靈的聲音，宛如脆玉輕碰，悅耳動聽。
黑白分明的眼眸，卻顯得有些木然，略有懵懂的注視著他。
“不要。”陳景果斷拒絕。
少女稍稍停頓，說道：“成為我的傀儡，可以，永生不死。”
“不是所有人都追求永生不死的。”陳景悄悄後退半步。
“你不想追求嗎？”
“我想。”
“那……”少女歪著頭：“為什麼，不成為我的傀儡呢，你如果死了，我可以，把你拼湊回來，你就不會離開這個世界了。”
“謝了，但我已經很擅長把自己拼湊回來。”
“啊……”少女皺起眉頭，然後低下頭：“那我能，讓你和我在一起嗎？”
“？”
為什麼？陳景也問出口了。
“因為，我喜歡你。”少女伸出手，抓住自己心臟的位置，說道：“你能填補我的心。”
我去，哪有第一次見面就表白的啊，家人們，遇到下頭女了！陳景心頭吐槽的同時，汗毛直立，危機的預兆讓他法相隱有激發之勢。
他抓住青銅鈴，隨時準備捏碎。
——這是九娘給他的保命之物。
少女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見陳景沒有回應，肩膀耷拉下去，“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怎麼和一個好像沒常識的人對話！急！陳景試著說道：“在一起不是不行，你完全可以跟著我走，沒必要把我變成傀儡對不對？”
“我跟著你……”少女沉思片刻，搖搖頭：“不行，如果離開，大家，就會徹底死去。”
“你指的是其他的傀儡嗎？”
“對。”
少女輕輕點頭。
陳景則聯想到方才那老嫗說的話，法師長夢不醒，他們既是傀儡，也是法師。
難道說，她是把自己的感情與知性都賦予了傀儡，所以導致她本人反而成了單純如白紙的狀態？“你為什麼喜歡我？”陳景疑惑道。
“你不會殺害大家，大家喜歡你，我也喜歡你。”少女輕輕揚起嘴角，露出單純美好的微笑，“五百次……每一次你都幫助了我們。”
五百次哪來的。
陳景不解，她卻走到近前，從漁網上解開一根網線，說了句“給我你的手”並將之纏在了他的食指上。
同一時間。
他便對一些傀儡產生了奇妙的感應。
就比如。
正在與村口大黃狗激斗的三犬與項麟。
大黃狗的情緒充分反饋到了陳景的心靈中，同時，他似乎看到了三犬與項麟一次次殺到村子裡屠村的場景。
“五百次，原來如此……被道術遮蔽了記憶嗎？”
陳景心頭喃喃，以及……
另一頭。
正在對三犬和項麟進攻的大黃狗，突然好似感知到了什麼，沒有再齜牙咧嘴的進攻，而是緩緩退到一旁。
三犬與項麟驚疑不定。
“這狗怎麼不打了？”
自然是陳景操控了一下大黃狗。
他隱約有種感覺，再屠殺下去，三犬和項麟也會淪為傀儡，此時四人身上，已然縈繞著一層厚厚的不詳氣息。
“是誰？”
突然。
纏在了陳景手中的絲線變得灼熱，滿含惡意的紅色魔氣從虛空中另一端纏繞而來，好似巨蟒一般，要將他一口吞下去。
陳景連忙甩掉了絲線，“我去，這是誰？”
“惡意只會招來更多的惡意……你驚動了父親。”
少女目光變得擔憂，“你走吧，再不走，父親就要過來了。”
“父親？”
“靈魚派宗主，我的父親，也是……主導萬心法師的人。”
“你不就是萬心法師嗎？”“……”
少女摸著胸口位置，低沉道：“我想拼湊一個，永恆的，安樂的家園，但我的父親，要向所有生者復仇，我鬥不過他……”
這時。
天空浮現層層紅色的漩渦。
兇惡醜陋，燃燒著怨火的巨獸在空中浮現，彷彿即將踏入世間的兇靈。
“乖女兒，你終於醒了嗎？你面前的人是誰，來，交給為父！快交給為父！”
靈魚宗主發出壓抑著無盡怨恨的低吼。
陳景身上轟然燃起怨火，神識中同樣遍佈火焰，他大驚，光是被瞪一眼，就能給他造成傷害，聞所未聞！
少女抬頭看了一眼父親，火焰同樣在她身上燃燒，化作一套鮮紅如烈火的衣裙，她的眸光也跳動起火焰，帶著對世間一切的怨恨。
看到這一幕，陳景當機立斷，捏碎了九娘給他的鈴鐺。
同時間，一口紅棺憑空出現在陳景後面，棺蓋移開，探出一隻大手，將陳景拽進去，還順手把棺蓋蓋上。
下一刻。
棺材嗖的飛遁離去。
“給我留下！”
靈魚宗主咆哮著奔來，一口咬下，卻被紅棺崩開了牙，慘嚎著跌落。
紅棺一個甩尾，消失不見。
已經化作紅眸的少女捂著胸口，眼神帶著失望。
……
……
棺材轟然落地，排開氣浪，上面的符文漸漸熄滅。
陳景推開棺材板，探出一個腦袋。
“這又是哪？”
噹噹噹的熟悉打鐵聲傳來。
從棺材中跨步出來，陳景定睛看去，原來自己又到了靈魚村邊緣，他走到鐵匠面前。
“咦？來了客人，可要有打的物什。”鐵匠抬頭一看，招呼了一句。
“不認識我？”
“客人說笑，我記性不差，卻是未曾見過你。”鐵匠否認道。
“能否打聽些事？”
陳景靠了過來。
他這邊開始了閒聊，後邊卻是傳來了腳步聲。
回頭看去。
竟然是三犬和項麟四人，匆匆而來。
“陳大人！陳大人！”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見到陳景之後，有種特別的感動。
就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
陳景卻是心頭一咯噔，回頭看去，果然，鐵匠眼中開始燃起怨恨之火，他連忙說道：“此四人乃是我走失的下屬，你之前見過？”
鐵匠的手微微顫抖，勉強平息下來，聲音低沉：“未曾見過。”
此前輪迴中，留給他們的是殺戮，那他們便會點燃怨恨之火，而如果沒有造成殺戮，反而留下善意的種子，也同樣會留下痕跡。
他示意四人別說話，繼續探聽訊息。
基本都是靈魚村中的事情。
靈魚村，靈魚派，一定有聯絡。
然而打聽了一圈，啥都沒打聽出來，讓人懷疑自己的智商。
幽冥犬則與落日犬交換了個眼神，傳音說道：“陳大人，我有一門神通，倒是方便找尋線索。”
“咦？那行，你試試。”
陳景帶著三犬進村，找鄉親們借了一些東西，施展溯源法術。
那些看似平常物什，在溯源法術下展現出來了極其豐富的歷史，各個都是老古董，經歷也極其複雜，面對過許多敵人。
從這些零碎的資訊中。
他隱約把握住了些什麼。
“每一個傀儡，都分走了萬心法師的一部分知性與情感，相當於她把自己變成了多重人格，而每一個傀儡的經歷，又進一步影響了整體的人格偏向。”
“她的本意只是追求一份寧靜，但所經歷的種種，卻逐漸將她推向了暴力。”
“所以她會因為我而特意‘甦醒’，是因為，我帶來的影響，更符合她的本意嗎……”
陳景揉了揉眉頭，道：“萬心法師這種修行者，真是前所未見。”
“萬心法師所修並非大道，自然難以以常理看待。”落日犬說道。
“並非大道，什麼意思？”
“神州的仙道，三十三天的神道，十八層地獄的妖鬼之道，都是大道其中一面，未曾被大道所囊括的界域，稱之為黑暗界域，其中蘊含的道也如奇物的法則一般，全是未解之道。”
好傢伙，新體系。
陳景疑惑，“那靈魚派不是仙道來著嗎？”
“靈魚派是仙道，但萬心法師不是，她是自個兒不知怎麼琢磨出來的，一種獨立於大道之外的修行路。”
幽冥犬嘆道：“如此才更難捉摸，找對辦法了，凡俗都可能殺死萬心法師，找不對辦法，天人境也有可能死在她手裡，一般修行者，非必要都不會與修行黑暗之道的修士敵對。”
陳景點頭：“萬心法師的道，我有些頭緒了，你們不必多想，反正過一會兒記憶會被清除，但跟著我準沒錯。”
……
……
靈魚村。
鐵匠看著前方走來的五人，不知為何，有種彷彿命中註定般的熟悉感。
他定睛看去。
有四個人，有些礙眼，但當先那個青年，卻讓他倍感親切。
“客人，可要有打的物什。”
鐵匠過來招待。
“這都能造些什麼？”
“嘿，什麼都能造，我這鍛造法可不簡單。”
鐵匠打了個響指，身後的熔爐轟隆作響，一條條流水線在身後運動起來。
機械臂有序活動起來，抓起原料投入熔爐，或將煅燒好的胚子倒入模具，龐大的自動化鍛造系統在眾人眼前展開。
陳景摸著下巴的手頓住，目瞪口呆……
這他孃的到底怎麼回事？！好他媽怪啊！
帶著不真實的夢幻感，他走向村子裡，上看下看，村子裡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陌生而又熟悉。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陳景突然說道。
“什麼問題？”俘虜四人組也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
陳景：“這個村子哪裡都好，但產能有些過剩了，應該嘗試走出去才對。”
“陳大人，此地乃是萬心法師製造出來的詭異場所，您考慮的是不是有些不妥，依我看，應抓來一個村民審問一番……”
“不必！”陳景大手一揮：“手癢了，管他這啊那得，先種一波田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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