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魚乘鳳鑾到養心殿,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
養心殿前燈火通明。守夜的禁軍侍衛一個個列隊整齊,巡邏在外。見明妃車駕到來,為首的侍衛統領行禮道:”卑職見過明妃娘娘。”
沈魚從車駕上下來,伺候的宮女為她收緊了大氅。
人間不冷。有了九華山中的修行經歷,沈魚已然很難產生出”冷”的感覺。畢竟,她的本體曾經被封印在世間至寒的萬年玄冰之中。
只是,眼下,她回頭望這深深宮闈。夜很深了,連綿的屋簷如同獸脊一般,白日裡如仙境一般的雕樑畫棟、精巧宮室,在此時如同鑲了金邊的牢籠。不僅禁錮人的身體,還將人的思維都永遠束縛在這一方天地之下。
這……如同在養蠱蟲一般。將數百隻毒蟲囚在一處,他們日夜角鬥,最後勝的那隻,便是蟲王。而在後宮這金玉囚籠之中,無數淬了毒的女人相爭相鬥,勝的那個,便能坐上鳳座,成為這洛國之中母儀天下的皇后。
沈魚進入這宮闈不過數月而已,可她卻在內心深處感到一絲疲憊。
她衝行禮的侍衛點了點頭,平復心緒後,開口問他:”陛下他,還在處理政務?”
那侍衛知道沈魚在問什麼,一時頷首道:”回明妃娘娘的話,陛下子時三刻從景仁宮回來。到現在為止,不讓任何人進去。方才福嬪的宮女來求見,被高公公擋了出去。”
沈魚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宮女?可是那個叫純雪的?”
侍衛首領回道:”卑職…不清楚那宮女的名諱。”又向前方一指,垂首道:”正是那位姑娘。眼下還等著呢。”
沈魚循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得昏暗燈光下,立著一個女子。她身著宮裝,鬢髮如雲,側影曼妙。宮燈照射下來的地方恰在一片樹叢旁邊。那帶著黃的燈光晃下來,剛好映在她臉上,恰恰露出半邊沒有胎記的臉,顯得秋瞳剪水,瓊鼻如玉。
果然是她。
沈魚微揚聲線,說給那宮女聽:”陛下明日還要早朝。後宮中人,若無要緊事情,不得打擾聖體休憩。”
話音落了,沈魚又對侍衛道:”本宮進去看看陛下。”
那侍衛統領並不阻攔。
誰都知道,這明妃娘娘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別說是要進養心殿了,就是要搬到坤寧宮住,只怕陛下也會答應。這樣的人物,又豈是他能攔的?
沈魚進了養心殿的時候,正瞧見成帝在看奏摺。
聽到有人進來的窸窣聲,成帝也未抬頭,正看著案上的摺子,只道:”誰都不見,擋了去罷。”
沈魚望向成帝顰蹙起的濃眉,腳下快了幾步,曼聲道:”怕是擋不住呢,已然進殿來了。”
聽見她的聲音,成帝猛然抬頭,眉梢眼角都帶著欣喜。”雙兒,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成帝站起身來迎沈魚,沈魚疾步到他面前,扶他重新坐下,才道:”臣妾擔心陛下。”
成帝聽她這話,不由得心頭一陣暖流湧動,握住沈魚的手,”今日的事,可是嚇到你了?莊妃散步流言、褻瀆皇室、謀害龍子,朕已擬旨廢她為庶人,擇日賜死。”
沈魚道:”陛下多慮了,臣妾沒有那麼膽小。只是福嬪的孩子,實在是可惜。”
成帝仔細端詳沈魚的神態。見她臉上沒有露出驚惶之色,才略微安了些心,拍了拍她手道:”這麼晚了,雙兒也該休息了。”
他話中略帶揶揄。沈魚明白他意思,不由得心裡一梗,忙道:”陛下,臣妾總覺得福嬪的事略有蹊蹺。”
聽她說起福嬪小產的事情,成帝也正色起來,沉聲問道:”愛妃是在懷疑什麼?”
沈魚凝聲道:”福嬪自己不知道身孕,臣妾可以理解。只是貼身的宮女日夜都是伺候主子起居的,月事皆記錄在冊,若有延誤,怎能不察?臣妾總覺得福嬪身邊的宮女們有些問題,卻又怕傷了福嬪的心,不願去查。”
成帝將沈魚的話在心中忖度一陣,頷首道:”愛妃說的有理。此事是該仔細去查。若真的有人暗中相害,朕必嚴懲不貸。”
沈魚見事已說成,跟道:”臣妾明白。依臣妾的意思,此事不宜廣而告之。不如臣妾以私人名義,將幾位宮女留在雲隱宮,查探一番。這些時日嘛,福嬪妹妹就要勞煩陛下照看了。”
她這幾句話說來,成帝已然明白她意思,一時失笑道:”旁人都是使盡手段爭寵,朕的明妃倒是寬和大度,日日都要朕去看別人。”
沈魚笑道:”福嬪妹妹剛經歷了失子之痛,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人照看著。這個差事,陛下是逃不開了。倒是臣妾,苦著心裝一回大度,還要被陛下埋怨,真是好沒道理!”
二人嬉笑一陣,到了丑時過,沈魚方才告退而出。
她出養心殿時,殿前輪值守夜的宮人已是換了一隊,倒是那面上有胎記的宮女純雪,仍在靜候。
沈魚緩步而去,在純雪面前站定。
“你是福嬪身邊的宮人。”
她這話一出口,純雪才知曉原來明妃娘娘是對自己說話,連忙回身行禮,應道:”回娘娘的話,奴婢純雪,在景仁宮側殿伺候福嬪。”
沈魚頷首道:”本宮之前便已說過,夜已深了,若無緊急事態,不得打擾陛下。你還在此處候著,是想抗旨?”
若是尋常宮人,在沈魚這一怒之下,自然是會被嚇得兩股戰戰、磕頭請罪。可這純雪是經過大場面的。今日在景仁宮正殿,敢當著莊妃的面指正她,且訴說時一字一句、條理清晰。如今對沈魚的突然發難,她雖驚愕,卻遠沒有慌亂到自亂陣腳的地步。
無錯書吧且見這純雪行了個宮禮,俅然道:”是福嬪主子吩咐奴婢,說有要緊的事要同陛下說。福嬪主子剛蒙此大難,奴婢實在是怕耽誤了主子的事,不敢不來。娘娘的懿旨,奴婢亦是遵從,不敢打擾陛下。因而只是等在這殿外。”
沈魚笑了一聲:”你還是這般伶牙俐齒的模樣。”
純雪不知她何出此言,只當她是在說自己在景仁宮正殿時的”伶牙俐齒”,垂首不敢多言。
沈魚又道:”不必等了。本宮方向陛下請了旨,景仁宮側殿的宮人,皆要來雲隱宮學習宮規。來人,將純雪帶到雲隱宮。”
她話音剛落,便有宮人要將純雪帶下去。
純雪見勢不妙,可剛反應過來,便已然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扣住了雙臂,唯有兩條腿死命地蹬,整個身子也不斷扭動,試圖逃脫侍衛的束縛。
侍衛畢竟還是男子,不敢對宮中的女子過多觸碰。就在那純雪將要逃脫之際,沈魚一聲令下,幾個雲隱樓的宮人齊齊出手,將純雪縛了個嚴實。
純雪恨聲道:”若是福嬪主子知道明妃娘娘強擄了奴婢去,自然會向陛下禁言。在這宮中動用私刑,可不是什麼小罪名!”
沈魚慣見她牙尖嘴利的樣子,只覺得有趣。她揚了揚下巴,失笑道:”在這宮中,以龍胎翻覆權勢、陷害於人,亦不是什麼小罪名。純雪,還是把你的嘴閉緊些!帶走!”
雲隱宮正殿。
這方才寧貴嬪跪的地方,此時跪了另一個人。宮燈之下,女子被押著跪伏在地,幾個內監守在四周,直到沈魚一句,”都退下吧。”
為首的小林子躊躇道:”主子,這人頗有力氣,怕是會傷到主子。”
沈魚擺手道:”無妨,退下罷。”
她在這雲隱宮中積威甚重,此時語氣嚴肅,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忤逆,一個兩個魚貫退了出去。而沈魚將眸光傾注在殿下跪的那女子的身影之上,唇角勾起一個久違的笑容。
女子抬起頭來,赫然是純雪的那張陰陽臉。
純雪森然一笑,見沈魚眸中神色,帶著幾分諷刺之意,冷然道:”奴婢這張臉不堪入目,嚇到娘娘了罷?”
沈魚一言不發,盯著純雪看了很久,方才一字一句地啟口道:”這張臉如何配的上你呢?如今天界早已是一年過去,九華山的交易,原來只是你脫身的藉口而已。我的結魂燈呢?回,雪,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