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的日子,沈魚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喜歡。
她以為自己永遠都能窩在青丘狐狸洞裡,睡到日上三竿,太陽把尾巴上的絨毛都烤出暖意來。她總以為,那樣才是真正的快活,卻不想,如今這樣的日子也很好。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在夜裡偷偷點一盞小燭臺,翻看爹爹和三哥不讓她多看的畫本子。鶯鶯燕燕的小姐公子好像陡然間沒有了吸引力,席子上自在而臥的這個人,讓她挪不開目光。
他們挑了一筐桃花瓣,片片皆是未曾落地的無根之瓣。溫故曾說,唯有取每棵桃樹上最上面一片桃花來釀酒,才能釀出最頂尖的桃花釀。那片桃花吸遍陽光、月華,就算對是沈魚這樣的上神之體,亦有益處。
如今,君涯以凡人之軀,自然是摘不得那最高一片桃花。可不知道為什麼,沈魚覺得,他釀出來的桃花釀,比自己在方壺勝境時喝到得更為好喝。
她此時尚不知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道理,不過,卻是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
就像此時,她與君涯相對而坐。幕天席地,極目之處唯有遠山重疊,側耳細聽,似乎還有濤聲如潮,就好像,歲月劃過的聲音。
這天地浩大,從前她做神仙的時候從沒有發覺。如今成了凡人,竟意外地體會到了。
藉著月光如洗,沈魚偷眼去看君涯的側顏。他星眉劍目,面色卻有幾分柔和。還是這樣的君涯可愛。小沈魚心裡想著,司戰天尊總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又不愛說話。而此刻眼前的人,不是君涯,而是雲弄。
她的雲弄正巧捉住了她偷看的目光,哂道:”是你說要來賞月的。怎麼又左顧右盼,坐不住了?”
沈魚癟癟嘴,因著心虛,只喝酒不說話,悶悶地又喝了幾杯。
君涯又問:”前日教你彈的曲子,可學會了?”
沈魚一時心虛,又無從抵賴,漲紅了小臉。君涯卻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忍責罵。沈魚見君涯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古靈精怪的勁兒又上來了。她撅起小嘴,央道:”琴太難彈了嘛,我想學蕭呢!你什麼時候教我?”
一邊說著,她的小手一邊攀上君涯腰際。那裡一向懸有一隻青玉簫,看起來通透瑩潤。怕是有什麼故事,君涯從不離身。
可就算有什麼,此時君涯記憶全失,自然無法滿足沈魚旺盛的求知慾。因而沈魚也不問。有的玩就罷了,何必問那麼多?她此時全心全意都在那支簫上,怕君涯不答應,把從小到大撒嬌的勁兒全拿出來。
君涯下意識一躲,可目光一對上沈魚那泫然欲泣的眼神,就瞬間敗下陣來。他低頭解了簫來,任命道:”好,給你玩。”
沈魚將那簫拿在手中。她從沒學過音律,不知為何卻對簫之一道極為熟悉,雙手交握,纖細玉指搭在簫身之上,一口如蘭般的氣息吐出,清冷的簫聲盤旋而出。
月光柔和,簫聲卻清冷如斯,如同少女的嗚咽。
沈魚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某種玄奇的意境之中,本來五音不全,宮商角徵羽都認不全的人,竟能吹出如此牽繫人心的簫聲,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沒發現,君涯的眼神陡然變了。從雲弄那凡人般清風朗月的疏闊,變得波瀾縱生。那眼眸裡跳動著的情緒,連君涯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覺得這首曲子極為熟悉,似乎……在哪裡聽到過一般。
這虛妄池邊,靈氣極足。在這裡起居了數月,沈魚甚至覺得自己的本源之力都有了提高。要知道,她從小本源之力就近乎沒有,一身神力強身健體也就罷了,真要戰鬥的話,恐怕撐不過一個時辰。沈淮神君傾盡整個青丘之力,尋找能固本培元的良藥,可全無所獲。卻不知,這瀾淵境的虛妄池為何有此大用,竟能彌補沈魚體內的本源。
沈魚都是如此,更別說君涯了。
君涯這幾日不復從前的悠閒。他夜裡常常做夢,而夢境之中,都不是凡人之景。他夢到重巒疊嶂的雲渺樓,上有仙鶴如雲,藥童齊拜。他夢到桃花如簇的方壺勝境,期內有個男子,負手如仙,手中一罈開了封的陳酒,旁邊還臥著個青衫男子,眉眼和雙兒有幾分神似。他夢到有個熟悉的地方叫東海蓬島,一草一木都是他記憶裡出現過的樣子,他信步於青石臺階之上,通幽徑,過小園,緩緩推開了洗塵齋的門扉。
往常的夢境,到了這裡也便結束了。他就要滿面虛汗地驚醒,探手摸摸身下的席子,再起身瞧一眼雙兒的睡顏。
可這一次,夢境卻沒有結束。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推開洗塵齋的門,一步一步,走到榻邊坐下。牆角有一口箱子,有個小女娃的背影,正蹲在箱子前擺弄著什麼。
他心裡生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那個小女娃隱隱露出一角下頦,卻是驚人的熟悉。君涯幾乎整個人飛撲而上,聲嘶力竭:“別開啟它!”
可他如今只是在夢裡而已。小女娃根本察覺不到他的存在,而是笑眯眯地開啟了箱子。
那是……雙兒。
君涯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洗塵齋中風雲大動,引得整個東海蓬島上空都盤旋著巨大的旋渦。而箱中凶氣四起,充滿戾氣的魂魄在空氣中隱隱現出輪廓。
雙兒好像意識到了什麼,面上卻現出幾分堅毅之像。這樣的表情,君涯極為熟悉。從前他讓她漿洗衣服的時候,她被木刺劃破了手的時候,都是一副這樣捨生取義的表情。
可這次不同了,那幻化而出的兇手如此真實,是真的會要了她的命的。
狂風大作,窮奇亦露出它猙獰的獠牙,大口一張,向著雙兒吞噬而去。
“不要!”
君涯在夢境裡驚醒。榻上的女孩本睡得香甜,被他一聲驚呼,方悠悠轉醒。此時正揉著眼睛,雖然睏倦,卻著急得踢著草鞋下了地,湊到他身邊來。
“雲弄,你怎麼啦?”
無錯書吧就在驚醒的那一剎,君涯已然想起了所有的一切。他此刻望向沈魚的眼神裡,多了很多連他自己都看不分明的東西。
沈魚的面上滿是關切之色。可當她與君涯對視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君涯想起了一切。凡人云弄不會有這樣的眼神,雲弄的眼神裡有風有月,有山川河澤,還有她。可司戰天尊君涯的眼眸裡,唯有亙古不驚的、死水般的平靜。
“你想起來啦。”沈魚雙手捏著衣角,諾諾道。
君涯沒有說話。他伸出手,似乎想像一天前那樣,揉揉沈魚的小腦袋,再笑她幾句不用功,腦子笨,燒個水都能把鍋燒黑了。
可他只能默默把手垂了下來,就當做這數月的凡俗生活,如黃粱一夢。
君涯最後遞到沈魚面前的,是那支玉簫。他說:”這玉簫陪了我數十萬年,我已在其上種下一絲神念。若你遇到不可抗的危險,我便會知道。”
沈魚沒有接過那玉簫,怔然問道:”那你呢,你要去哪?”
君涯剛欲開口,天幕之中卻驀然電光一閃,有個聲音陡然響起,帶著一絲陰柔——”他,自然要去他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