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大門門樓,王林不禁感嘆:史書終究是紙上文字,只有身臨其中,方能感受到一代權貴的勢力顯赫。
不說這三間高高的門樓,僅以僕人來說,此處宅邸,便有近三百家僕,另還有數十小太監以供差遣。
書房中只留下叔侄二人。
看著叔父端坐椅中,緊閉雙眼,王林半截屁股落在小凳上,輕輕喚了聲:“叔父。”
王振放在桌上的手指緊緊握了握,又突然鬆開。
“可曾恨過叔父?”
王林聞言愣怔住。
今日自己在萬歲爺面前給叔父長臉,還升任錦衣衛千戶,不是大喜之日麼?
叔父為何如此問話?親叔侄間,“恨”又從何說起?
王振嘆了口氣,道:“你爹孃走得早,叔父就想著將你兄弟倆接至京師,享這場富貴。
“王山有心思,在官場能有些許進益,叔父便安排他去為咱王家繼承一份基業。而你雖讀過兩年書,卻沒那份機靈,只有享樂的心思。”
說到這兒,王振緩緩睜開雙眼,直直地看向窗外。
王林心中疑惑:叔父究竟是怎麼了?
原來的記憶中,王林祖上世代耕讀傳家、與人為善。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將幾歲的王振託人送至京師宮中,只求能有口飯吃。
等到王山王林兄弟倆懂事時,山西大旱,餓殍遍野,王家便只剩下兄弟倆,還多虧了同村人照拂,不至於餓死。
再後來,叔父差人回鄉認親,由此至今,兄弟倆皆靠著叔父王振,才有今天的富貴。
“可你這小崽子,賭氣搬出府邸一年多,已歷練至此!若叔父能提前知曉,又何至於有今日之事!”
聽王振這語氣,王林心中更加迷糊。
叔父竟好似對今日的結果不甚滿意!這又是為何?難道是自己有地方出錯了?
“叔父!”王林往前傾了傾身子:“侄兒不該信口胡說。”
王振無力地擺擺手,:“我王家男丁能有這般勇武與機變,叔父心裡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怪你!”
“去歲至今,太皇太后殯天、西南戰事吃緊,朝局動盪不安。哎,叔父老了!”
說到這兒,王振感慨道:“朝堂形勢瞬息萬變,指不定哪天,叔父便無法照管你們,也不知那時你兄長能否安然退出朝堂紛爭。若如此,叔父自個兒不要緊,可王家就得靠你了。”
“所以叔父就算計著讓你花銀子都成,不捲入朝局是非便好。可萬歲爺說得對,失算吶。”
說完,王振緩緩搖著頭,原本銳利的眼神,竟變得有些渾濁。
聽了叔父的話,王林腦海中如受到重擊般,呆在當場。
原來記憶中的不待見,都是為了讓自己遠離朝廷中的風波,為了王家能在危難時留一份香火。
難怪以前的王林打賬房支銀子去胡作非為,叔父王振從未過多言語,這恐怕也是叔父心中對自己的補償。
王林體會著那縷親情,心中有著難言的感觸,上前跪倒在地。
“侄兒無知,錯怪叔父,這一年未在叔父跟前伺候,侄兒知錯了。”
一年多前,王山升任實職的錦衣衛世襲指揮同知,而自己還只掛著帶俸錦衣衛百戶的名頭。
那時的自己覺得這是不公,加之對叔父和兄長的一些做法不認同,憤怒之下便搬出王宅。
現在想來,有些地方真錯了。哪怕兇名在外的權閹,對自家子侄,也有著本能的親情。
王振起身站起,眉目間帶著慈愛。
“如此說來,小崽子會搬回來咯?”
“這個,這個……”
感受著叔父眼中那絲希望,王林不禁躲閃著眼神,心裡暗暗著急。
自己現在住的宅子雖然窄小,比不上叔父的宅邸闊氣。但宅子好不好,得看左鄰右舍是不!
就如自己現在的左鄰,那個老邁的窮翰林,與自己這等年輕人聊天居然很投機。更可貴的是,老頭子還帶著個會笑的小孫女。
若自己現在搬回去,豈不萬分可惜。這,可怎生回答?
“怎的?不願意?”
見王林支支吾吾,王振收起眼神,似乎對侄兒的想法早已瞭然於胸,呵呵笑道:“你搬出去住,就好似變了個人似的,成天只想著掙銀子。”
“侄兒沒變呢!”
王林低聲應道,暗自卻嘀咕著:自己確實不似以前,不過便宜叔父好像知道這些?
“哈哈,還狡辯!”
王振哈哈笑道:“小崽子以前可不敢在長輩跟前如此說話。罷了,提親的時候有何難處,叔父替你做主!”
王林瞬時便反應過來:便宜叔父一直派人盯著自己。
垂下頭,王林佯作不悅。
“叔父慧眼,侄兒不如!”
“嘿!好小子,還敢編排起長輩來了!”
王振忍不住笑罵道:“起來吧,叔父今日便下令撤去人手。”
“侄兒謝過叔父。”
窗外陽光灑下來,書房中充滿著輕鬆和快意。
看著叔父乾瘦的背影,王林神色複雜,剛剛的感觸讓心中的不安更加重了兩分。
六年後的危機,就如大石頭般,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王林原本對自己的命運不甘,想著逐漸脫離王家,以求置身事外。但此刻,也同樣盼望著叔侄三人安然度過。
“叔父!”
王林躬身道:“有句話,侄兒這一年來思慮許久,不知是否妥當,請叔父容侄兒說出來。”
“嗯?”王振轉過身子,見王林神色極為鄭重,詫異地道:“有何難事?莫非校場的事有難處了?”
“校場之事,侄兒這一年多來四處奔走,料也無事!”
王林抬頭向叔父看去,見他額頭已有往日不曾見的皺紋,心裡不禁嘆息。
“侄兒未在朝局,但聽市井言語,卻也知道些大勢。侄兒斗膽請叔父為自己考慮,為王家考慮。”
“自宣德十年起,叔父便小心護著萬歲爺,但如今天子親政,叔父已盡職,能否退後一步?”
“王林!”
王振聞言,臉色數變,目光狠厲地看向王林,喝道:“何人引誘你這般?說!”
“如今,沒人能引誘侄兒!”
王林聞言,身子絲毫未動,眼神滿是堅毅。
“這些年文官、勳貴們興許不敢言,暗地卻對司禮監和叔父存諸多非議。”
“叔父,國朝百年來,以文官治國,以勳貴統軍,如此大勢,哪怕雄才大略如太宗皇帝,亦無法改變!”
“而叔父,伴君如伴虎,您方才提起過,若有些許閃失,滿朝文官與勳貴的反撲,將是何等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