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下)
如果方腦殼有真正的臉,那麼此刻,她的表情應該是目瞪口呆。
活著不就是意義嗎?
這話對嗎?
對啊。
沒有半點錯誤,無可辯駁。
可也不對。
不對的,不是這句話本身的意涵,而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態。
在得知如此可怖的真相後,他難道,就沒有一點「絕望」麼?
——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地方氣候宜人,我要在這兒造個房子住下來!然後還說什麼,修好飛船,這樣我就能在行星核心熄滅時前往新家園!?
——他甚至還想讓我幫他修!
家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意義?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甚至於,生命本身,還有什麼意義?
劇本不是這樣的。
如果他沒有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動搖,沒有在那一刻感到恐懼與絕望,沒有在那一刻從心底萌發對救贖的渴望……
那麼方腦殼,就無法順理成章的問出那個問題:
「想明白生命的意義嗎?想真正的……活著嗎?」
這是一個必須的儀式,被選召者透過這個儀式向主神發出祈禱,告訴它我不甘心,我想要一個機會!
然後,主神才能恩賜你,為你開啟通往無限世界的大門。
但是,他不給機會啊。
他竟然,不會祈禱。
“你只是在苟延殘喘而已!”
“那不然呢?我躺平等死?”
“宇宙已經走向不可逆的終結,而你竟然一點都不絕望?”
白看著她,緩緩道:“方阿姨,你說,我的族人是在內戰中造出了毀滅自己的東西,而且無法抗衡,對吧?”
“對啊!”
“那我想,他們一定是在萬分絕望的處境下,創造了我——如果我也絕望,我憑什麼拯救他們?”
“可是他們已經滅絕了!”
“是的,他們都死了。”白柔和的眼光中帶著幾許堅定:“我確實看不到希望,但我也不會選擇絕望,爺爺曾告訴我,人皆難逃一死,我想文明也是如此,但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能說,我的文明滅絕了,我未曾繼承我的文明縱橫宇宙的智慧,但那個強大文明最後選擇了我,過去已經無可改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改變,可我還活著,本身就是他們生命的意義,我的存在,是他們仍舊活著的證明。”
方腦殼無言以對。
真正強大的生命,即便在沒有希望的境地下,也不會陷入絕望——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真是智慧的惡瘡,是無病呻吟的哲學廢話。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
絕望……呵呵……
至少也得見過希望,才知道什麼是絕望吧,可他何曾見過希望?
如果你告訴某個人,世上存在某個東西,卻又從未讓他看過那東西,那麼他只會從自己的臆測中,勾勒出那東西的輪廓,就像天生盲人認為黑就是五顏六色一樣。
他根本不知道絕望為何物,所以他認為自己就是希望。
而方腦殼,甚至沒有辦法反駁他的錯誤——他或許不正確,但絕不是,錯誤的。
這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他掌握著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可他根本就不理解求解的過程!
“我要上去搬石頭了,方阿姨,”他指著殘破的飛船,“修這個東西要些什麼材料,多麼?”
方腦殼看著他,心中預設自己要幫他修船了,緩緩回答道:
“多,很多。”
於是他哦了一聲,跳上洞壁,朝著上方攀爬,這裡很深,他需要花上至少半天才能爬上去,他要搬許多石頭下來,在這裡搭一個休息的地方,作為……家。
這得耗費幾個月,甚至幾年。
——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人生了。
因為這只是一個開始,成功在這裡紮根後,舊的遠征結束,新的遠征開幕。
他重新用雙腳丈量大地,去往那些自己曾去過的,億萬年之前的人類遺蹟,蒐集維修飛船的素材。
餓了就吃兩塊石頭,累了就找個避風的地方躺躺。
每隔114天,回到這裡一次,儲備材料,洗個火澡,為自己充能。
休息是為了生存,生存是為了休息。
漫長的歲月過去,方腦殼看著他像是沒有腦子的螞蟻一樣,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他身上看不到的喜怒哀樂,因為這個地方,這個死後的世界,本身,就是沒有喜怒哀樂的,是他真的天生就沒有趣味?還是因為這個地方沒有趣味,所以顯得他沒有趣味?
他為何能夠忍受如此的孤獨與枯燥?
方腦殼觀察著,思索著。
漸漸的,她得到了一個答案,這個答案極其荒謬。
因為他很愚蠢。
從未見過光明的人,自然可以忍受黑暗。
痴愚之人,不會被智慧所累。
而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強大。
…………
度過了不知多少個黑暗與孤獨的日子後,飛船修好了。
“好了,你現在打算怎麼做?”方腦殼問
你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麼?
“休息。”
“然後呢?”
“吃飯。”
“再然後呢?”
“休息。”
“你就打算這麼吃了睡睡了吃,一直等到星球核心熄滅?”
白想了想:“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然後出去,外面的遺蹟裡有一些我族人留下的資料,我已經蒐集了一部分……”
地心平臺上已經堆積了許多近乎成為化石的儲存元件,是他在蒐集維修材料時,順帶拿回來的,方腦殼可以解讀,但遺憾的是,在過去這段漫長的日子中,他沒有機會學習。
因為吃飯、休息、遠征……填滿了所有時間,一刻不得閒。
“也許我能從這些資料裡找回已經遺落的文明,也許我能從那個文明中,找到拯救我自己的辦法。”
沒有辦法。
不可能的。
因為白,並不明白自己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在久遠的過去,有一些超級輪迴者發現了這個隱秘的十星世界,他們嘗試探索,卻全都有去無回。
因為這個世界的底層規則已經改變,這裡,是死後的世界,死亡是宇宙第一定律。
降臨的一瞬間,立即死亡。
這是個「即死領域」。
“也許你可以……”
方腦殼頓住了,她無話可說。
這段時間以來,她多次對白作出負面的暗示與誘導,希望他可以絕望,然後不甘的向某個冥冥之中祈禱。
全都失敗了。
因為困境不一樣。
有的輪迴者恐懼死亡,追求永生,有的輪迴者痛惜離別,期盼重逢,有的輪迴者求而不得,想要如願以償……
這一切都是不甘與遺憾,是願望,所謂祈禱,倒不如說是許願——而許願的前提是,這個願望,在某一處境下已經無法達成,這,便是絕望。
但他完全不一樣,在這裡能有什麼願望?
這裡唯一可以存在的願望,便是活下去。
所以讓他感到絕望,並非讓他「畏死」,而是放棄「求生」,一個放棄求生的人,又怎麼會許願?
悖論了。
所以即便天賦滿分的潛在超級輪迴者就在眼前,可方腦殼,卻沒有辦法把他帶回去。
“也許什麼?方阿姨。”白問。
“也許你可以提早離開,你先祖的飛船殘骸中,有更多的文明遺蹟……”
但就在這時,天空轟隆隆的巨響,前所未有的巨大地震開始了。
“看來,你必須離開了,”方腦殼說,“這顆星球沒能堅持一萬年,冰蓋,要完全坍塌了。”
於是救世主離開了孕育他的溫床。
飛船在大海所化的堅冰雨中刺破蒼穹,前往了,真正意義上的,黑暗宇宙。
真正意義上的黑暗,沒有半點兒光芒存在。
方腦殼早已探索過星球外面的景象——是的,其實她自己就能離開這座星球,也可以帶著白離開,這段時間來的經歷,於她來說,就像是輪迴者們降臨某個世界,看著世界土著自發演繹歷史的程序……
除了修船之外,方腦殼不做多餘的指點和干涉,像個旁觀者。
可這一刻,當白離開星球時,宇宙的景象發生了變化。
有一點白光亮起,然後是第二點、第三點、第四點……無數密密麻麻的光點延伸自死寂空間的盡頭,一眼望不到邊,如同繁星璀璨。
方腦殼有些困惑,因為她探測過其中幾顆光點的位置,那裡,並沒有恆星啊。
而且所有的恆星都熄滅了。
可為什麼……
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麼,在資料庫中檢索出了F2小隊的世界圖鑑——當主神將圖鑑呈現給輪迴者的時候,它並不是一張表,而是一幅畫。
每一個世界,便是畫中的一個點。
F2小隊有431個世界的探索記錄,所以圖鑑上,有431個點,這,便是「世界航路」。
方腦殼檢索出了世界航路,發現它與眼前密集的光點有一小部分,完全吻合!
飛船陡然加速,不,不是加速,是以某種方式消失然後出現,每一次隱現,都會跨越無數個星系的距離,而且頻率越來越快——它朝著世界航路,衝了過去!
“方阿姨,發生了什麼……”
白未能說完整句話,身體已經消失在了輪迴的光芒中。
方腦殼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一艘普通的飛船,這是超級文明,征戰多元宇宙的戰艦,它被故意留在了那裡,留給他們的最後希望,而我之所以沒察覺,是因為……我根本理解不了它的技術含量。
是的,「至高人類」不需要向任何存在祈禱,因為至高人類本身就是那種存在,那種稱之為神也好,主也罷的存在。
至高人類的救世主,不需要誰的許可才能回到自己的後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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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抖動……
當白蘇醒時,他看到了:
蒼翠的青山,驚飛的群鳥,滿樹的果實。
腦子裡有些迷糊,他只記得最後飛船一頭扎進了那片光點中。
眼睛很不舒服,有種很奇怪的,被刺痛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此前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等等……
他張開手,看著自己的手掌。
然後又反過來,看了看手背。
接著目光透過指縫,看到到地上的青草與枯葉。
「看」
看!?
這是……草!?
手輕輕垂下,手指小心的撫過小草。
冰涼柔軟的觸感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他只知道冰冷,不知道什麼是冰涼,至於柔軟?死寂的凍土上,除了自己,有什麼是柔軟的?
有那麼剎那的失神,腦子幾乎宕機了。
然後他舔了舔嘴唇,一把抄起地上帶草的泥土,塞進嘴裡……
咀嚼~咀嚼~
他並不知道那一刻湧上心頭的感覺叫‘感動’。
但他知道,這是自己此生吃過最好吃的土。
這個土,它竟然是苦的!
竟然是……苦的!!!
他像狗刨一般在地上哇哇吃著土,一路吃到了山坡上,這山坡上的石子嘎嘣脆,口感好極了!
然後,他撿到了一顆表面光滑的,反著光的鵝卵石。
反射的微光刺入了他的瞳孔。
白痴腦子裡為數不多的智商意識到了一件事——一件,他早就該意識到的事情。
反射,是需要光源的。
不不不!
看見,本身,就是需要光源的。
於是,他緩緩起身,任自己的小鳥在海風的吹拂下搖曳了那麼片刻,然後……
抬頭。
陽光熾烈而溫暖,貫穿他的眼眸,進而貫穿靈魂。
他凝固了。
任由陽光鋪滿自己全身,力量隨之流淌,這是比洗火澡喝岩漿更加澎湃的力量,永恆不滅。
於是他不由自主的摸著自己的光頭,彎下腰,喃喃道:
“是……太陽。”
身軀微微顫抖,止不住的笑,然後笑聲無可控制的迸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太陽!”
他跳了起來:
“蕪湖!~”
“好耶!!!——”
“是太陽!是太陽!!!”
——這一日,太陽之子終於有了自己的舞臺,他沐浴在陽光下,欣欣向榮,就像自己的父輩們一樣。
而幾十米外,身著貓耳女裝的白髮老人困惑的看著他,心裡正暗自盤算,這傻子看起來很好騙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