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上)
太陽熄滅時,急劇坍縮的質量使得整個星系的引力暴走,行星橫衝直撞,它首先撕裂了自己名為月亮的衛星,月球的四分之三解體墜落,摧毀了地表的一切,剩下的四分之一逐漸與行星建立了新的環繞關係,以16.3個自轉日為週期環繞行星公轉。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在這段時間裡,外層大氣消散,大地被撕裂然後拋上天空,岩漿淹沒了海洋,沸騰的海水迅速蒸發——是的,這顆星球上所有的水都去了天上,與許多被引力拋飛的砂石一起,在距離地表1000公里的大氣圈上凝結為一層冰殼。
這層殼就像是孕育胎兒的子宮,為世界儲存了一線生機。
冰殼內的世界在經歷了漫長的劇變後,逐漸穩定下來,不再極寒極熱隨機交替,也沒有了時刻改變地貌的大地震與超級颶風,在數萬年後的今天,它的地表氣溫約為零下172攝氏度,風力基本不會超過五十級,空氣中除了二氧化碳和硫化氫外,還有了稀薄的氧,很適宜生命生存。
於是,爺爺喚醒了我。
我叫白,是我的族群中,已知的最後一個倖存者。
而我的族群,在久遠的過去,叫做「人類」。
…………
白從堅逾鋼鐵的凍土上扣下一塊石頭,塞進嘴裡咀嚼。
在這樣的氣溫下,水是不存在的東西,它們與岩石冰結為了一體,所以吃土是為了汲取其中蘊含的水分,讓體液保持平衡。
咔嚓~咔嚓~咔嚓~
噗!——
將嚼碎的土渣吐在地上,凝視著眼前的虛無,即便沒有冰蓋籠罩,這個世界也只有絕對的、永恆的黑暗。
太陽,是從出生那天起就不復存在的奇蹟,他只能從爺爺隻言片語的回憶中去想象陽光的耀眼與溫暖,長久以來,他習慣了不用雙眼感知世界。
穹窿之上,傳來了低沉的,宛若雷鳴一般的聲音。
那是月球掠過行星最近點時,冰殼在引力作用下的自我擠壓,這種現象大約114天發生一次,每當這個時候,一部分冰殼會裂解破碎,墜向地表。
用舊時代的話說,就是‘下冰雹’。
不同的是,這種冰雹通常會有一座山那麼大。
風,從天空壓了下來。
白伏下身體,作出獵豹一般的,蓄勢待發的姿勢,閉著眼,聆聽著風的聲音。
冰墜開始了。
一座冰山向著他頭頂墜落,他猛的竄出,手腳並用,在凍土上飛速奔跑,他身上好像揹著什麼巨大的東西,奔跑之時帶起了巨大的風聲……
轟隆一聲巨響,冰山砸在了他剛才停留的地方,大地在震顫中翹起,然後翻覆。
這是至少十級的大地震,它並不完全是由冰墜砸出來的,也因為近月的強引力——就像大海還存在時的潮汐一樣,不同的是,此時此刻,潮汐推動的不是海水,而是被冰墜重創的大陸架。
凍土破碎了,山巒傾倒,溝谷隆起。
他在這片像海浪般起伏的土地上奔跑,手與腳就像是勾爪,每一次都能刺破堅冰與凍土,牢牢的穩住身體,讓他從一塊破碎的土地上跳到另一塊破碎的土地上,甚至是攀上正在墜落的冰山,如壁虎般遊行,又在冰山即將墜地時高高躍起,攀上另一座冰山……
極度危險。
任何一次失誤的代價都不僅僅是被巨大的冰山當場壓成肉泥,更會在地震結束後,被深深掩埋進地下數百米的地方。
但為了種群的存續,他必須冒險。
無邊的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抹紅光。
那是劇烈地殼運動中,湧上地表的岩漿,它們從崩裂的大陸架中迸濺而出,如蛛網般流淌蔓延。
——這,便是白的目的。
他猛的調轉方向,在地震與冰墜中朝著岩漿衝去。
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了他的身形,他確實如獵豹般精瘦、健壯、充滿了爆發力,他赤身裸體,因為名為衣服的東西早就在時光的長河中風化,況且如果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你當然不必穿衣服。
因為長年不被陽光照射,他的面板有一種病態的白,渾身上下光不溜秋,背上揹著一個足足高出自己三倍的,巨大的金屬罐子,看上去不倫不類。
他敏捷的穿過天地間震盪的岩石與冰山,在迫近熔岩噴濺點時高高躍起,發出了一聲充滿喜悅的長嘯,然後任由身體在重力的拉扯下墜落,連人帶罐,栽入岩漿。
咕嘟~咕嘟~咕嘟~
波濤洶湧的岩漿中冒出一長串氣泡。
金屬罐噗的浮起。
緊接著下一刻,浴火的身形自熔海中翻身,他捧起炙熱的熔流,開懷暢飲,然後肆意的在熔海上仰泳,小鳥朝天,如同戲水孩童一般拍打著‘海面’:
“蕪湖!~”
“好耶!~”
這是發自內心的歡呼。
因為熔漿所蘊含的熱能與微量元素正在迅速補充他的體能,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堅持到114天后的下一次冰墜。
我還活著。
所以人類沒有滅絕。
…………
爺爺說,沒有太陽,意味著宇宙中的一切都在冷卻,熵增不可逆,世界終將迎來凍結,極度的混亂之後,唯有死神可得永生。
白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但他知道,這片大地上早已沒有生機。
在很小的時候,他和爺爺居住在一處地下的熔洞裡,那裡的溫暖讓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可後來溶洞漸漸冷卻了。
或者說,星球的核心,正在冷卻。
他必須走上凍土,尋找熱源——在運氣不好,餓得不行時,就得前往近月點,挑戰冰墜,因為只有冰墜時的劇烈地殼運動,才能將地心深處的火焰翻上地表。
他食火為生。
爺爺還說,他與過去的人類沒什麼不同,本質上都是沐浴陽光欣欣向榮。
陽光,就是火。
但是爺爺,也越來越虛弱了。
冰墜依舊在繼續,熔海中波濤洶湧,白在舒舒服服的遊了一會兒後,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地震之時,因為岩漿的噴湧之力,熔海中是暫時安全的。
可一旦地震結束,這片區域會發生大規模沉陷,走慢了會被埋在下面。
白邦邦的拍了拍金屬罐子,大聲喊道:
“爺爺!爺爺!”
罐子的一面,磨損的螢幕亮起,先是一個充電中的圖案,接著畫面變成了白鬍子老頭的簡筆畫。
“我們該走了!”
地熱為爺爺充了兩格電,足夠用上半年——如果不是電池老化太嚴重,其實能用五十年。
白鬍子老頭抖了抖鬍子,然後螢幕上浮現一行字:
‘看後面。’
白向後看去。
熔漿在地震中流出了很遠,照亮了半個世界,炙熱的光映出了遠方那些橫插在翹起大陸架上的鋼鐵巨物。
“那是什麼?”
‘那是星球撕裂時,墜毀的宇宙飛船殘骸,本來應該埋在了地下,是地震把它翻了上來,你得抓緊時間去看看,能不能收集些物資。’
白一拍手掌,兩眼放光道:
“啊!爺爺!你說……會不會有幸存者!?”
倖存者?
太陽熄滅與人類逃亡不知道是多少萬年前的事情了……
爺爺還沒來得及回答,白已經暢想起了美好的未來:
“爺爺!——她會不會是個女人!?——女人誒!!!”
“我有老婆了!”
“好耶!~”
“我有老婆了!”
“我要和她生孩子!”
…………
當冰墜與地震結束時,白已經揹著爺爺攀上了新近隆起的一座山頂上。
近月點是一片面積約為300萬平方公里的區域,這裡的地貌每隔114天就會改變一次,白通常不會太過深入。
因為這片區域常年頻繁的地殼運動,所以即便在平時,地質結構也過於脆弱,如果在外圍發生沉陷一類的事情,他有把握憑藉自己的敏捷逃出來,可要是過於深入……人始終還是無法與大自然抗衡的。
所以過去他都是在近月點邊緣趁著冰墜發生時洗個火澡,然後迅速離開。
“遠倒是不遠……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發生餘震。”
他握著一支金屬釘,在爺爺的身上寫寫畫畫——紙和筆早就不存在了,就算有,在這樣的環境中,他也無法妥善儲存。
爺爺身上的這幅畫,是地圖。
從走上地表的那一刻起,不知道多少年,他始終在黑暗中長途跋涉。
一半原因是他需要持續尋找熱源,讓自己活下去。
另一半原因則是活著並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還需要繁榮昌盛。
爺爺說過,在人類大規模外逃時,曾留下許多罐子,我就是從罐子裡被喚醒的。
我,確實是世上已知的,唯一人類。
但我肯定還有同胞。
我要去喚醒他們、拯救他們,因為人與人之間,就是應該相親相愛。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邊在凍土上‘找吃的’,一邊按照爺爺留下的舊世界地圖,去探訪那些曾經的密封設施,以期能找到一個同伴。
每走過一個地方,他就會在爺爺身上做一個標記,久而久之,就畫出了一幅新世界的地圖。
現在,是他第一次,在爺爺身上,標記上近月點內的座標。
“確實有危險,但這個險我必須冒。”
“殘骸是被地震拋上來的,這裡這麼脆弱,它隨時可能沉下去,它沉了,我就沒老婆了。”
“況且探索近月點本來就在計劃裡,爺爺說當年月球碎片大量墜落在近月點中心,那裡很可能被砸出來了一個直通地心的洞,如果能找到一條穩定的通路,以後我就不缺吃的了。”
“出發!”
“加油加油加油!”
白背起爺爺,小心的滑下山,順著岩漿熔流朝殘骸走去。
光線越來越暗,天地間彷彿在重歸黑暗。
他有些不捨,因為這是他生命中,難得可以看到光的時刻——在以前,即便不缺吃的,如果路程近,他也會盡可能在冰墜這一天趕到近月點附近,只為看一看那熔岩噴湧時的微光。
太陽……陽光……也不過如此吧?
因為極端的低溫,這些熔流最多燃燒半天就會熄滅,屆時世界將充歸黑暗,每當那個時候,白都會很失落,但是現在,他看著遠方那堆殘骸,心中充滿期待。
同類。
老婆。
一堆孩子。
相親相愛。
我還活著。
人類並未滅絕。
…………
當白的手指觸控到殘骸的金屬骨架時,它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接著大片殘骸斷裂墜落,在他面前碎成了一地塵埃。
唉……
心中嘆了口氣。
這些曾用來造就宇宙飛船的金屬,也敵不過時間的風化,藉著極其微弱的光芒,白大約看清了整個殘骸的模樣。
它已然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大片的金屬板被完全鏽穿,只剩下了一個骨架。
白有過類似的經歷,爺爺標記給他的那些,所謂萬年不朽的密封設施,大多都成了這個樣子,外殼朽壞,能量斷絕,設施裡確實有冷凍倉,可那些冷凍倉一碰就碎,裡面不是已經炭化衰變的人類枯骨,就是枯骨碎裂後的煙塵。
他鑽進殘骸,上下左右張望了一圈,這裡面,確實什麼都沒有了。
老婆也沒了。
但就在這時,螢幕亮起,白鬍子老人的下方出現了一行字:
‘往下走,船底有燃料倉,你或許能找到一些東西。’
白聽從爺爺的話,小心翼翼的順著殘骸往下爬,大約半小時的工夫,他終於找到了那個燃料倉。
牆壁輕輕一推就碎了,與之一同碎裂的還有燃料倉裡的燃料棒,它們原本應該是壘在一起的銀白色小瓶子,但是……
噹啷!~
有一根瓶子沒碎,在清脆的掉落聲中滾動,瓶身上還有已經變色的三角狀輻射標誌。
白眼睛一亮,竟然是果汁!
他迅速抄起地上的果汁,接著,殘骸震顫……
不好,是餘震!
要地陷了!
…………
人是沒有辦法與大自然相抗的。
當整塊大地都開始崩壞時,除非你會飛,否則沒有辦法阻止自己與地表一同沉陷。
飛船殘骸墜入了深淵,白在不斷陷落的巖塊上攀爬跳躍,有好幾次他都快爬到地表了,可就差那麼幾米,就在他即將夠到那塊土地時,那塊土地便崩解碎裂,轟隆隆的朝著他壓來。
身體中的力氣在迅速消耗,一旦他無法維持跳躍的態勢,下一刻,他就將被大地掩埋。
老實說,他不知道自己被埋在下面後會不會死。
死亡是距離他很遙遠的東西,在這個死寂的世界中,他已面對了無數的天災,遭遇了無數的危險,他曾無數次傷痕累累又奇蹟般的癒合,他想,也許我被埋入地下後不會死,而是耗盡體力陷入沉睡,然後在未來的某一次地震中被拋上來——就像那架殘骸一樣。
可那一天是什麼時候呢?
一年後?十年後?一百年後?還是幾千上萬年?
我是最後的人類。
我是族群的希望,我對我的同胞們肩負著責任,他們還在黑暗中沉睡,等待著我去喚醒。
我不可以在這裡倒下!
有一種激動的情緒在他胸中爆燃,如同火焰。
他並不知道,這種感覺叫做憤怒,因為人是在族群中習得喜怒哀樂的,而在他的生命中,舉目望去,世間只有無邊黑暗,永恆孤寂。
但憤怒,確實給予了他力量。
他咬牙,反手擰開了剛剛獲得的,銀色的瓶子,一仰頭——噸、噸、噸。
泛著綠色熒光的粘稠液體衝進他的喉嚨,在過去,這是宇宙飛船的燃料,而現在,它是白的營養劑。
味道酸酸的,還有點微苦,爺爺說,它的口感類似檸檬汁。
可什麼是檸檬汁呢?
檸檬汁是一種果汁。
果汁好喝麼?
你覺得它好喝麼?
好喝。
那果汁就好喝,而且很有營養。
這個世界上已不存在任何水果與果汁,但它對白來說,確實很有營養,它能補充很多能量,讓白跳出每114天就得挑戰一次冰墜的限制,讓他走得更遠,進行又一次遠征。
但是現在,白不得不將它全部喝光。
澎湃的力量自腹中騰起,湧向四肢百骸,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微微泛光,肌肉開始虯結,然後炸裂般舒展開來——隨著肌肉的舒展,他踏碎了腳下的巨石,身體高高躍起,如同火箭般直衝雲霄。
如果你能一躍百千米高,那麼會不會飛也就無所謂了。
他自陷落的地表之下躍上了天空,然後感覺到了迎面而來的狂風,那是一整座在地震中傾塌的山。
轟然巨響。
他被整座山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
白不知道自己在凍土的掩埋中挖掘了多久。
倒塌的山峰在地面上堆積成了一座丘陵,他被埋在裡面,憑藉著感覺,橫向挖穿了丘陵。
黑暗的風中有一股硫磺的氣息,所以時間應該不久,大概十幾天吧,從地上摳起一塊脆弱的泥土,咀嚼吞嚥,這是冷卻的熔漿巖,能稍微補充一些體能。
口感很乾,吃起來脆脆的,除了沒有味道,大體上就和爺爺說的餅乾差不多。
風越來越大了,吹得人睜不開眼——睜不睜都無所謂,本來就什麼都看不見。
他疲憊的靠在堅硬的凍土上,休息了一會兒,然後抱起自己被砸斷的腿,兩手一足著地,一瘸一拐的,在荒蕪的大地上奔跑起來。
地陷時的搏命成功讓他躍上了地面,雖然不巧撞上了一座倒塌的山,但至少是被埋在地上,而不是地下。
這附近還是很危險,他需要找一個至少不會突然山崩的地方,為自己療傷。
人類並未滅絕。
因為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