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打死他！
翌日清晨，小白躺在石猴出世的懸崖上曬鳥。
晨曦映照在他粗糲的身軀上，彷彿暈著一層光，遠遠看去，他就像臥在海邊懸崖上一塊……嗯，發光的玉石。
傅卿被幾隻猴子用簡易擔架抬著，在不遠處的樹林裡已經盯了他許久。
這位小白兄弟的面板有些特別，傅卿騎過他，知道在正常情況下，他的面板柔軟與常人無異，只是要稍微厚一點點，但在某些時候，比如戰鬥狀態下，他的面板會變得更加緻密，幾乎看不見毛孔，光潔如鏡面，質地也變得更加堅硬，猶如金屬。
所以這一刻傅卿也拿不準，他身上散發的光，到底是光滑鏡面反射的陽光，還是真的在發光，他已經在那兒躺了一晚上了，月光在照耀他時同樣也會發生類似的發光現象。
這種景象看起來像是在‘吸收日月精華’，但不管怎麼說，很顯然，他並非凡人，或者更確切一些，非人。
人是不可能把自己頭掰下來的。
這一夜發生了許多事，但最讓傅卿在意的，是昨天收服猴群后，他與小白的一段談話，這讓他稍微理解了一些這個怪胎的認知邏輯。
當時傅卿問他，你為什麼要配合我撒謊呢？
從現有情況看，小白並不明白謊言的意義，或者說，他的認知中，就不存在謊言這個概念。
所以當傅卿說出‘這是個誤會，我們趕到時石猴已經死了’時，他心裡是忐忑的。
因為他很擔心小白說‘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
而小白是這麼回答的：“老爺子您跟我說過，要我說屍體是我們撿到的。”
趕往水簾洞的路上，傅卿確實說過這種話，當時他有一個計劃，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教小白撒謊——不知道的東西，總是要別人教才能學會。
可那個時候，傅卿根本就沒有把話說完小白就大開殺戒了，也就是說，他還沒有來得及教。
“我是這麼說過，”傅卿說，“所以你懂我的意思？”
“不懂啊。”
“那你為什麼要配合我，屍體是撿到的這個說法，不是事實吧？”
“因為爺爺說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人都很厲害，都超級聰明的！老爺子您這麼說一定有道理，肯定不會是壞事！”
當時傅卿愣住了。
也就是說，他其實完全不明白，他的配合是一種……無條件的信任。
即便此時此刻，他也意識不到自己撒謊了，他只是單純的，聽我的話。
“好，那你為什麼要做他們的大王呢？”
那句我來做你們的大王直接扭轉了局面，將事情導向了最好的結果，可這句話，他是有什麼主觀的目的麼？
“您說了水簾洞與水髒洞要爭奪花果山啊。”
“是，我說過，可這又代表什麼呢？”
傅卿給他講過從猴王出世到出海尋仙這段故事，也就是說，他是瞭解當下花果山的……嗯，應該是瞭解情況吧。
“水簾洞贏了，是孫悟空打敗了混世魔王。”小白說。
“然後呢？”傅卿問。
“可是孫悟空被我吃了，事情不會是那個樣子了。”
“然後？”
“然後水簾洞會輸啊。”
“你不想讓水簾洞輸？”
“沒有啊，我只是看他們哭得好傷心，好可憐的。”
這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真的很扯淡，很道貌岸然，因為是他打死了孫悟空，是他殺了那麼多猴子猴孫。
“他們很可憐，所以你要做他們的大王？”
“不是啊，花果山是他們的家，他們要是被趕走了，就沒有家了。”
“他們沒有家，跟你做他們大王有什麼關係？”
“我可以去跟混世魔王說，讓他不要把猴子趕走嘛。”
“說？”
“對啊，我去說嘛。”
“你要怎麼說？”
“猴子是妖怪嘛。”
“對啊。”
“混世魔王也是妖怪嘛。”
“對。”
“妖怪與妖怪之間，應該相親相愛嘛，因為他們是一樣的，都是妖怪嘛，就跟人和人是一樣的一個道理。”
“對……”
單純從邏輯上來說，是沒錯。
“你去跟混世魔王說，他就會同意啊？”
“會啊。”
“萬一他不同意怎麼辦？”
“他為什麼不同意啊？他們不都是妖怪嗎？本來就應該相親相愛嘛，花果山這麼大，大家一起住啊。”
額……
傅卿努力的讓自己理解他的邏輯，他覺得自己應該明白了。
在他的認知中，一樣的東西就是應該相親相愛，他的所有行事邏輯都基於這個立足點，所以他無條件的保護我，所以他一聽到陸凌雲可能被吃掉就急匆匆的跑來救人，不問因果，不計代價。
你別管它合不合理，反正他就是這麼想的。
所以他沒有辦法理解水簾洞與水髒洞之間的爭端與矛盾——矛盾這個概念並不存在於他的認知中。
所以他認為，只要跟混世魔王說一聲：你也是妖怪，你和猴子是一樣的，問題就解決了。
我要告訴他這其中的深層邏輯與利害關係嗎？
不，這不是告不告訴的問題。
這是必須得從說話開始教起，他現在的狀態就是個巨嬰，他的三觀是混亂與殘缺的——不，他根本就不存在三觀，你不讓他明白這些東西，他是不會懂‘水簾洞和水髒洞為什麼敵對’這個問題的。
所以……
我想想啊。
傅卿想了想，開口道：“小白，你是人，對吧？”
“是啊，我是人！”
“混世魔王是妖，對吧？”
“對啊。”
“你們不一樣，對吧？”
“對啊，我們不一樣。”
“那他一個妖怪，為什麼要聽你一個人的話？”
“對啊，為什麼？”
“是，”傅卿點頭，“為什麼？”
“就是啊！”小白認真道，“為什麼？”
“我問你為什麼？”
“就是就是，為什麼！？”
“你不知道啊？”
“是啊，我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啊，老爺子，為什麼？”
他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他真的在問傅卿為什麼，即便這個問題，是傅卿拋給他的。
傅卿有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真的，恐怕得從說話，和認識這個世界，開始教他。
“好，你是人，他是妖，他不聽你的話，怎麼辦？”
“是啊！”小白認真道，“怎麼辦！？”
“我問你怎麼辦？”
“是啊，老爺子，怎麼辦啊！？”
“我……你問我啊？”
“是啊，老爺子我問你怎麼辦啊！？”
“你為什麼問我？這不是你乾的事麼？”
“你比較聰明嘛！我不懂當然問你啦！”
…………
昨晚的這場對話沒有結果。
他就像一個舉世無敵的嬰兒，突然從石頭裡蹦了出來，降臨在這個世界，憑藉著本能與直覺，說了每一句話，做了每一件事。
他的本能，是不可控的，無法預測的，所以才發生了闖進猴群亂殺這種事，把局面攪得一團糟。
但他的直覺，卻又驚人的準確。
我來做你們的大王，真是，太妙了。
傅卿，大抵已經知道了要如何跟他相處了。
你不需要跟他解釋什麼，你只要把他當成一件工具，讓他去做事就行。
因為他認為我和他都是人，他會無條件信任我，無條件聽我的話，而這，對所有人都一樣，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當成一件工具使用。
這很好，但是……這也很不好。
在其他人發現他這個致命弱點之前，儘可能的讓他多為我產生價值吧。
整整一夜，傅卿都在給他擦屁股。
對他來說，我來做你們大王只是一句話，但這句話背後的意義，他完全不明白，現在他確實成為了水簾洞之王，但他並沒有意識到，整個猴群已經唯他馬首是瞻，與水髒洞之間的對決，很快就會到來。
傅卿讓猴群在整個花果山警戒，探聽水髒洞的動向，集結力量，組織防禦。
一大早的訊息，水髒洞那邊已經行動了，今天中午，他們就會出現在花果山的地界上。
-----------------
太陽曬在鳥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小白睜開眼，感覺自己從來都沒有這麼好過。
太陽，是生命之源，沐浴在陽光下時，整個人都充滿了力量，而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他從未感受過太陽的溫度，以至於他已經習慣了虛弱。
今天的他，比昨天強了一倍，如果與花果山三健將的那場戰鬥換到今天，他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取勝。
因為這是人生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有力氣了。
他不需要睡覺，這整整一夜躺在這裡，其實只是在曬太陽。
現在，曬飽了。
如同本能一般，他感覺到了遠處林子裡傅卿的視線，他朝那個方向看去，緊接著，猴子便抬著傅卿走上來了。
“這個給你。”傅卿把一條虎皮圍裙遞給他。
這是水簾洞裡，披在美猴王王座上的那條虎皮，傅卿連夜改了改，給他縫了條圍裙。
他實在不想看著這傢伙成天晃著個鳥了。
小白看到那圍裙，兩隻眼睛都變成了星星。
“好耶！——”
“我有衣服穿了！我有衣服穿了！”
“謝謝老爺子！！！”
他又蹦又跳，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
傅卿看著他的樣子，嘴角不自覺浮現一絲笑意，但很快又隱去。
或許這就是天定之緣。
這裡，是西遊世界，是花果山，而你，真是像極了齊天大聖。
都是從莫名其妙的地方蹦了出來，出場即巔峰。
只是希望你別搞出大鬧天宮之類的事情，畢竟我可沒有緊箍咒。
“等回去之後，我給你弄幾件漂亮的衣服，這裡……只有這種條件了。”
“真的嘛！？老爺子你太好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跳起來就向傅卿張開雙臂，看樣子是想給個抱抱，但傅卿敏捷的躲開了，他的勁兒很大，雖然他會控制，傅卿也不介意抱抱，但老實說……他真是不想被舉高高了。
被傅卿躲開，可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從腳下抓起一把碎石頭問道：
“老爺子你要吃點飯麼？”
傅卿搖頭。
“哦，那好吧，我自己吃。”
說著，他就把石頭塞進了嘴裡，咔嚓咔嚓嚼了起來。
傅卿已經見怪不怪了，能把頭掰下來當武器用的東西，吃點石頭怎麼了？
他只是比較好奇。
“你為什麼要吃石頭呢？”他問，“你不是說，石頭沒有果子好吃？”
“是啊！石頭很難吃的！乾巴巴的沒有味道！”他憋著嘴，“可是不吃石頭沒有力氣嘛。”
“所以你一直是吃石頭的？”
“哪有那麼好運天天有石頭吃？看運氣啦，運氣不好的時候只能喝西北風啦！”
“西北風？”
傅卿知道西北風是什麼意思，但他覺得小白說的意思應該和他不一樣。
“就是天上刮下來的風啊！那風裡面會有一些沙子，多喝點西北風也可以有力氣啦！”
看來他真是來自非常惡劣的世界，嗯……應該是科技側吧？
因為吃石頭和力氣相關聯一下，也算是合理，畢竟如此強的體能，吃石頭，嗯，很合理。
他咔咔咔吃了一大堆石頭，又啃了兩個果子漱漱口，站起來拍拍肚子：
“吃飽了，老爺子我們去找混世魔王吧！”
“哦？”傅卿挑了挑眉毛，“你想明白要怎麼做了？”
“我知道了，”他瞪著純良的大眼睛道，“他要是不聽我的，就打死他！”
“然後呢？”
“然後我就做水髒洞的大王！”
“然後呢？”
“然後水簾洞和水髒洞就可以相親相愛了！”
傅卿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老爺子你笑什麼啊？我說錯了嗎？”
“不，你沒錯。”
——他真的，沒有錯，而且可以說十分正確。
他當然不明白妖怪搶地盤相互仇殺這種事情，也不明白所謂的大王是一群同類中最強大的個體，大王，是奴役同類的存在，更不明白，所謂一樣的就是應該相親相愛，是句最正確的廢話。
但是，他的那種本能，近乎於獸性的本能，已經讓他抓住了世界最基本的執行規則：
強者，即規則。
“小的們！”傅卿狐假虎威的大喊道，“抄傢伙！找水髒洞為大王報仇！”
昨天那個白傅二人相互質問的問題：要是混世魔王不聽話怎麼辦？
傅卿當時並沒有給小白答案，但答案一直在那裡，而且是唯一的。
打死他。
傅卿這一晚上確實做了許多事，有許多準備，這一切都通向唯一的一個結果：
打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