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內,右都御史袁泰早早便來到了衙門。
他年近六十,身形乾瘦,周身透著一股硬朗堅毅之風。
袁泰乃洪武四年進士,一直在都察院任職。
二十三年,他升任左副都御史,短短數月後,又升任右都御史。
因左都御史之職由詹徽擔任,
如今的都察院衙門,袁泰便是實打實的主官。
今日,他匆匆趕來,是為了處理堆積如山的諸多文書。
他坐在衙房中,隨意掃了一眼今日要處理的文書,便吩咐一旁等候的吏員:
“去把應天商行的卷宗檔案以及一眾賬目拿過來,本官要檢視。”
“是。”
不多時,兩名吏員抬著一個木箱子走了進來,
將其放在桌案前開啟,一本本將賬目取出。
其中一名年長吏員一邊拿一邊說道:“大人,昨日我等已整理過一遍,並無疏漏。”
袁泰卻始終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待賬目全部搬上來後,他才伸手接過,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當看到最後的數目不過四千兩時,他臉色一沉:“商船走私,裡裡外外就賺取了四千兩銀錢,這是把本官當傻子嗎?”
吏員連忙恭敬地站在一旁,其中一人解釋道:
“大人,這些文書都是錦衣衛送來的。
當初查封官船時,咱們都不在場,錦衣衛說什麼便是什麼。
等我們再去商船查證時,就只剩下名單上的這些東西了。”
袁泰眼中閃過一絲煩悶,長舒了一口氣:
“就算一船隻有這麼多東西,
你們相信應天商行一年內只走私了這一次嗎?”
吏員對視一眼,識趣地低下頭,不再言語。
袁泰心中有些煩躁,擺了擺手:“出去出去,讓本官冷靜一會兒。”
“是。”
等兩名吏員走後,袁泰將手中賬本一丟。
身為三司主官,他又怎會不知這背後隱藏的門道頗深。
但讓他氣憤的是,錦衣衛從頭到尾什麼都沒說。
他甚至都不知道應天商行的那些人與誰勾結,又是哪些人在背後分潤錢財。
若說幕後主使只有劉子賢一人,他是萬萬不信的。
只可惜,大理寺不想插手,刑部也忙著抄家,錦衣衛更是守口如瓶,他毫無辦法。
“若是有這背後名單,日後都察院辦事就會容易許多,也不用像現在這般處處受限。”
都察院監管天下百官,但袁泰並不愚蠢。
許多官員即便有問題,也得用,都察院拿他們毫無辦法。
但若是有一些把柄握在手中,日後就算起了爭執,都察院也能佔據上風。
尤其是對待應天商行這等特殊至極的“衙門”,若手中能有其把柄,好處極大。
然而這次,袁泰並未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禁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
想到此處,他嘆了口氣,拿起一本文書開始仔細翻看,希望在這最後半日裡能察覺到什麼端倪。
時間一點點流逝,巳時初,也就是上午九點左右,沉悶的衙房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袁泰眉頭一皺,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進來。”
袁泰話音剛落,房門便被輕輕推開。一名吏員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低聲道:
“大人,應天商行有人求見,說是有要事要與大人相商。”
袁泰眉頭一皺,心中正為那商行賬目之事煩悶,當下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不見不見,本官今日事務繁忙,沒那閒工夫理會他們。”
吏員面有難色,猶豫了一下又道:“大人,那人說此事關乎重大,若大人不見,怕是會後悔。”
袁泰心中一動,略一思索,覺得或許真有什麼重要之事,便道:
“罷了罷了,讓他進來吧。”
吏員連忙應聲退下。不多時,便帶著卞容走了進來。
卞容手中緊緊抱著一個小盒子,神色有些緊張。
一進門便恭敬地行禮道:“小人卞容,見過袁大人。”
袁泰上下打量了卞容一番,見他不過是個管事,心中有些輕視,淡淡道:“你有何要事要與本官相商?
若是無關緊要之事,休怪本官治你個擾亂公務之罪。”
卞容連忙道:“大人息怒,小人此來,是為大人送上應天商行走私謀私的真正賬目。”
說著,便將手中的小盒子雙手呈上。
袁泰聞言,眼神有一剎那的呆滯。
停頓了幾息後,才心中一驚,原本慵懶的神情瞬間變得嚴肅。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卞容身前,接過小盒子,幽幽說道:“若是有假,你可是要掉腦袋的。”
卞容連忙道:“小人不敢欺瞞,大掌櫃已經確認過了,賬目確是真實無誤。
上面詳細記載了劉子賢透過商行水陸商船走私謀私所得,上下游渠道以及最後的散貨渠道,還有一些錢財去向都有所記載。”
袁泰心中又驚又喜。
驚的是應天商行走私之事竟如此嚴重,
喜的是自己終於得到了這背後的關鍵證據。
他連忙開啟小盒子,取出賬目,坐在桌案前仔細翻看起來。
這一看,可不得了,
袁泰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雙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只見賬目上記載的數額大得驚人,少則數千兩,多則數萬兩,甚至還有數十萬兩的交易。
其中牽扯之人眾多,其中不乏當朝權貴,有些還是他平日裡都要敬上三分的人物。
袁泰越看越心驚,心中不禁有些後悔。
這賬目一旦洩露,必將引起朝堂震動。
到時候自己雖然身為右都御史,必然會被捲入其中,成為各方勢力角逐的焦點。
他本想在這都察院安穩度日,卻不想如今竟攤上了這等大事。
“大人,這賬目……”
卞容見袁泰臉色陰晴不定,心中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問道。
袁泰抬起頭來,看了卞容一眼,沉聲道:“這賬目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卞容連忙道:“回大人,這是大掌櫃讓小人送來,他說這賬目或許能派上用場。”
袁泰心中一動,暗自思索道:“劉思禮身為鴻臚寺卿,又是應天商行的大掌櫃,他為何要將這賬目送來?
豈不是自找麻煩?難道是想借都察院的手攪亂風波?
還是說他另有圖謀?”
想到此處,袁泰心中不禁有些警惕。他看著卞容,沉聲道:
“劉思禮為何要將這賬目送來?他有什麼條件?”
卞容連忙道:“大人,大掌櫃並無任何條件,他只是說希望大人能秉公辦理,還朝廷一個公道。”
袁泰心中冷笑一聲,暗道:
“話說得倒是好聽,這朝堂之上,哪有那麼容易秉公辦理之事。
不過這賬目既然到了我手中,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想到此處,袁泰心中有了主意。他看著卞容,道:
“你回去告訴劉大人,賬目本官收下了,讓他放心,本官自會秉公辦理。”
卞容連忙道:“是,小人一定將大人的話帶到。”
袁泰揮了揮手,道:
“好了,你下去吧。”
卞容恭敬地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袁泰看著手中賬目,心中思緒萬千。
他知道,一旦處理不好,自己必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但若處理得當,或許能借此機會在朝堂之上站穩腳跟,甚至更上一層樓。
“罷了,既然這賬目到了我手中,便不能放,我便拼上一拼,看看這朝堂之上,究竟是誰在興風作浪。”
袁泰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將賬目仔細收好。
他看向門口,喊道:
“來人。”
“大人。”
“告知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錦衣衛,原定於午時的堂審推遲三日。
告知各處衙門,一應涉案人員都要好生安置,三日內不得拷打。若是因為有人身死而壞了案子,都察院會找他們的麻煩。”
吏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眼前大人為何會有如此明顯的態度轉變,但他依舊躬身一拜:“是!”
袁泰沉吟片刻,沉聲說道:“再將本官的處置告知詹大人,就說事情有變。”
“是!”
……
刑部衙門內,右侍郎凌漢正在看著昨夜兇殺案的文書。
一眾客人以及妓子的口供都已錄下,
其中有問題的,會被挑選出來,放在他的案頭。
他現在看的就是這些東西。
但凌漢越看,越是覺得心煩意亂,
因為在他心中,此事明擺著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陸雲逸所做,為的是報復毛驤。
二是有大人物想要攪亂渾水,讓毛驤與陸雲逸衝突加劇。
這兩種結果,不論是哪一種,都不是看看文書、審審案子能夠查清的事。
畢竟,這雙方都是難以招惹的大人物,做事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而凌漢是刑部右侍郎,深知一些案子懷疑的真相,抓人便是,想要找出證據,難如登天。
但即便如此,凌漢還是將一眾文書都看完了。
看完這些,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將案子丟給錦衣衛,刑部不參與了。
這個決定一經做出,凌漢便覺得神清氣爽,甚至巴不得錦衣衛多死一些人。
前些日子錦衣衛表現出來的本領,可是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家奴、侍者、馬伕、管事,甚至是小妾、夫人都能成為錦衣衛。
一個有如此大本領,且手段葷素不忌的錦衣衛,讓人忌憚!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自門口響起。吏員開啟房門,將腦袋探了進來:
“大人,鴻臚寺的劉大人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告。”
“劉思禮?”
凌漢眉頭微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快請。”
不多時,一身緋袍的劉思禮手拿文書,踱步走進衙房。
他臉色平靜,對著凌漢躬身一拜:“下官拜見凌大人。”
“坐坐坐,劉大人不必客氣。”
若是尋常的鴻臚寺卿,凌漢萬萬不會如此和善,
但眼前之人非同一般,應天商行有多大能量,他可是一清二楚。
劉思禮坐下後,侍者給兩位大人各自上了一杯清茶,而後慢慢退了出去。
當房舍內安靜下來後,凌漢率先開口,笑道:
“不知劉大人今日來找本官,所為何事?”
劉思禮臉色略有凝重,將手中文書遞了過去:
“凌大人,下官聽聞昨日蓮花樓發生了命案,還死傷了錦衣衛,所以便讓手下人注意此事。
但沒承想,還真發現了一些端倪。
下官覺得事情重大,便親自前來與大人稟告。”
“什麼?”
話一出口,凌漢剛剛端起的茶杯就頓在半空,眼神也有一絲呆滯,看向手中文書:
“有線索了?”
劉思禮點了點頭:
“蓮花樓是黑鷹的家產,我與他爹交情甚多。
如今他們父子遠在北方,作為叔伯,不能眼見蓮花樓被這等糟心事耽擱。”
凌漢說道:
“昨日毛驤已經答應,蓮花樓重新選址,一應花費由錦衣衛承擔,劉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擔心。”
劉思禮勉強擠出一些笑容,輕聲道:“不論如何,事情都是在蓮花樓發生。
若是事情沒查清楚,以後的生意也會受到影響,
如今動用商行的力量來查案,也算是下官的私心。”
說罷,劉思禮將文書推了過去,示意凌漢檢視。
凌漢只覺得嘴唇發乾,若這份文書是真,那應天商行的力量比他想的還要恐怖。
三司衙門都查不到的案子,商行半日就能找出線索,
但他看著這份文書,卻有些猶豫:
“劉大人,這份文書上的內容,沒有別人看過吧。”
“凌大人放心,這份文書只在商行內有所留存。
若是凌大人不想插手,就當下官沒有來過,後續的文書會送到都察院以及大理寺。”
說到此處,凌漢繃緊的臉色才有了一些舒緩。
還好,事情有一個緩和餘地。
凌漢拿起桌上文書,將其開啟翻看。
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就讓他瞳孔驟然收縮:
[鄭鳴玉,新江口水師營濟川衛指揮使許明親衛,百戶職,松江人,負責護衛中軍。]凌漢一瞬間就想到了許多,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繼續往下看去。
只見文書上關於鄭鳴玉的行蹤詳細無比:[鄭鳴玉於案發前一日傍晚時分,獨自出現在蓮花樓附近的青陽巷中,有工坊夥計親眼目睹其形跡鬼祟,似在觀察蓮花樓周邊動靜。][案發當夜,子時三刻左右,蓮花樓後門處出現了一串可疑腳印,經商行仵作查驗,腳印大小、深淺與鄭鳴玉所穿鞋履相符。][下游東光商行夥計在庫房枯井旁尋得一件深灰色短打上衣,袖口處有一處明顯撕裂。][枯井內,有六把與兇器制式相同的匕首,長約七寸,刃口鋒利。][今早卯時初,在東光商行附近的一處廢棄民宅中,發現了鄭鳴玉的蹤影,予以擒獲,其罪行供認不諱。]“人…抓到了?”
凌漢震驚無比,瞳孔劇烈搖晃,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劉思禮。
劉思禮神情始終保持平靜,輕輕點了點頭:“人在秘密地點關押,他是受濟川衛指揮使許明命令,於昨夜潛入蓮花樓,殺害錦衣衛千戶錢興懷、百戶許半安、花魁池秀蘭。
其目的是將此事嫁禍陸雲逸,激化錦衣衛與陸雲逸的矛盾,
以此掩藏新江口水師營參與走私南洋貨物的事實。”
凌漢瞳孔驟然收縮,他想到了那日看到的高大商船。
經過查證,那就是從新江口水師營淘來的軍船,
而新江口水師營以往是南雄侯趙庸負責水師一眾事宜,現在則是都督俞通淵負責。
若是沒記錯,許明是俞通淵的親信。
而且俞通淵與陸雲逸也有很大矛盾。
若水師真的參與了走私,這麼做可謂是一石三鳥。
凌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
“劉大人,可不能口說無憑啊。”
劉思禮淡淡開口:“從應天商行走私的一眾貨物明細以及後續的散貨、流經錢財賬目,下官已經交由都察院袁大人。
其中詳細記載了貨物從遼東來到應天之後,
如何透過新江口水師營向外散貨之事。
其中錢財流轉大半是透過紫竹街石屏錢莊,經過查實,半年來共有將近三十萬白銀進入各個公侯府邸。”
“當然,其中大半公侯已經被抄家,等待問斬,但還有一些公侯尚在。
若是凌大人需要,下官可以將抄錄的賬目也一併送來。”
“不,不用!”
凌漢額頭冒出了一身冷汗。
事已至此,從頭到尾各個環節一個不差,若他再不知道這是真的,那他真是白活六十歲了。
他緩了許久,沉聲發問:
“劉大人,你想必也知道,此事若是傳出去,那就是軒然大波。”
不等他說完,劉思禮淡淡開口:“若是凌大人有所顧忌,那下官就將文書以及賬目送去錦衣衛。”
凌漢放在身側的拳頭猛地緊握,他知道,此事不論是到了三司哪一個衙門手中,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若是到了錦衣衛手中,以毛驤的作風,必然是毫無顧忌地再次掀起風浪。
想到此處,凌漢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劉大人想做什麼?可以與本官直說。”
劉思禮淡淡開口:“下官的侄子參與走私,死得理所應當。
但他只不過其中一個小人物,所分錢財到如今才有四千兩,而剩餘的二十九萬八千五百六十三兩則進了其他人的口袋。
如今卻只殺他的頭,只對他進行嚴刑拷打,下官心有憤懣,覺得應當平等待之。”
凌漢臉色連連變幻,看著桌上文書,輕輕點了點頭:“本官知道了,劉大人先回去吧,本官會與楊大人商量此事,必定給劉大人一個滿意答覆。”
劉思禮默默站起身,躬身一拜:“下官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