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時，六十三歲的傅無漾站在桃樹下，斑白的鬢角沾著幾片花瓣。

他踮腳去夠最高處那枝桃花，老寒腿讓他動作有些踉蹌，卻仍固執地不肯用竹竿——

闌音說過，折傷的枝條來年就不開花了。

\"祖父羞羞！\"

五歲的小孫女綰綰捂嘴偷笑。

\"昨天還教我不能爬樹呢！\"

傅無漾將新折的花枝遞給孩子：\"這不一樣，你祖母就愛看這個角度的桃花。\"

他指著遠處溪畔的醫廬：“從她問診的視窗望出來，正好能看見...\"

醫廬窗前，白髮如雪的蘇闌音正在為產婦把脈。

陽光透過她身後的青竹簾，在素色衣裙上投下細碎光斑。

當年能起死回生的金針如今微微發顫，她便用左手握住右手腕，穩穩地將針落在穴位上。

\"蘇婆婆，\"產婦怯生生地問，\"聽說您年輕時是王妃？\"

蘇闌音笑著搖頭，耳墜上的珍珠輕輕晃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轉頭望向窗外，正看見傅無漾牽著綰綰走過小橋，孫女的羊角辮上彆著新鮮桃花。

午後的陽光曬得人發懶。

傅無漾躺在院中藤椅上，綰綰趴在他膝頭學認《三字經》，沒念幾句就睡著了。

他輕輕拍著孩子的背，目光卻追著正在曬藥的蘇闌音移動。

\"看什麼？\"

蘇闌音頭也不回地問，手裡的藥篩卻沒停。

\"看你頭上落了個東西。\"

蘇闌音下意識去拂，卻被他突然從身後抱住。

傅無漾的白髮垂在她肩頭，與她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騙人。\"

她用手肘輕捅他，卻忍不住笑了。

這招他用了四十年，從烏髮如墨到兩鬢成霜。

傅無漾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個桃核雕的小船，放進她掌心：\"剛才真的有個承諾落在你髮間，我幫你抓住了。\"

那是他們四十年前初到桃源村時，他刻給她的第一件禮物。

蘇闌音摩挲著船底幾乎磨平的刻痕——\"無漾闌音，同舟共濟\"。

暮色漸濃時，村裡突然喧鬧起來。

小桃的孫子舉著信箋飛奔而來：\"傅先生！京城來的喜報！\"

傅無漾展開信紙，竟是新帝親筆。

當年那個在桃源學堂讀過書的趙明堂，如今竟高中狀元。信中還夾著張地契——先帝傅溟川將整座桃源山賜給他們\"頤養天年\"。

\"要回京城看看嗎？\"傅無漾將地契折成紙鳶，綰綰追著它滿院跑。

蘇闌音把曬好的當歸收進藥櫃：\"你腿疼，我畏寒，不如等春天...…\"

話未說完就被打橫抱起。

\"傅無漾！放我下來！\"

她捶他肩膀，卻不敢用力——去年他挑水閃了腰，養了三個月才好。

\"王妃娘娘教訓得是。\"傅無漾故意踉蹌兩步，嚇得她趕緊摟住他脖子，\"為夫這就去煎膏藥。”

……

結果兩人誰都沒去成京城。

入冬後，綰綰染了風寒，蘇闌音衣不解帶照顧三天，自己反倒病倒了。

傅無漾守在榻前，把當年她教他的穴位按摩手法用了全套。

\"你手法退步了。\"蘇闌音聲音沙啞，卻帶著笑，\"當年給我按腳時...…”

\"當年王妃娘娘玉足如雪，現在...…”他握住她佈滿繭子的腳輕輕揉捏，\"現在更美，像古玉生輝。\"

……

病癒那日恰是元宵。

傅無漾在院裡掛了盞走馬燈，畫的是他們初見時的場景。

蘇闌音添了盞藥囊燈，裡頭裝著安神的藥材，火光一烘，滿院幽香。

綰綰吵著要聽故事，傅無漾便講起當年蘇闌音金針救人的傳奇。

小姑娘聽得入迷，突然問：\"祖母為什麼不當王妃了呀？\"

\"噓——\"傅無漾神秘地壓低聲音，\"其實你祖母一直都是我的王...…”

蘇闌音一枚金針飛來，穩穩紮在他衣領上。

傅無漾就勢倒下，抱著孫女演起來：\"綰綰救命！你祖母要謀殺親夫了！\"

……

夜深人靜時，老兩口坐在桃樹下溫酒。枝頭已有花苞鼓脹，再經一場春雨就要開了。

傅無漾突然從懷中取出一疊泛黃的紙：\"給你補的情書。\"

那是四十年來他偷偷寫下的藥方箋，每張背面都藏著心事。

最早的一張墨跡已暈開：「今見闌音教村童認藥，笑渦似酒，醉煞無漾。」

\"肉麻。\"蘇闌音嘴上嫌棄，卻小心地將它們收進貼身的荷包。

\"伸手。\"她輕聲道。

傅無漾乖乖攤開掌心。

指尖遊走間，\"無恙\"二字漸漸成形——不是王爺的尊號，不是文雅的別字，只是她最常喚他的那個稱呼。

\"禮尚往來。\"她低頭吻了吻他的掌心，\"那時我們都那麼年輕...…平白錯過許多年……”

傅無漾突然傾身吻住她。

春風掠過樹梢，最早綻放的那朵桃花輕輕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

“我只想與你白頭偕老。”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