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陳凡的善惡韓非不做置評。但他覺得陳凡此人足夠坦率,即便是為惡,恐怕也不會加以掩飾。那人的心胸和眼界早已超越凡俗,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就像他自己還在因為韓國而殫精竭慮,而那個人的目光卻早已放眼整座天下,這種眼界和心胸或許有因為立場的原因,但在本質上依舊是不同的。
或許自己身處在陳凡所在的大秦,也能擁有這份眼界和心胸。但現實就是他不是,他並非大秦之人,無法做到,讓大秦吞併天下,納天下萬民為大秦之子民。甚至他隱隱有所察覺,其實在陳凡的心中,不光是大秦之外的其他國家,即便是大秦本身,他大概也是沒有放在心上的,在那個人的心中,天下就是天下,同時天下也是所有人的天下,而非是大秦的天下,更不是大秦秦王的天下。
只要天下能夠一統,結束這種戰亂割據,相互攻伐的局面,即便不是大秦,其實他也無所謂。這在他們第一次相見時,他就有所察覺,只是那個時候的他,並不明白這種想法,也不知道這種想法的根源由何而起。或許自己的老師荀子有所瞭解,否則,荀子也不會如此看重陳凡。
這與他的想法有著本質的區別,自己所做的努力不過是為了保全韓國。哪怕到了現在,他已經隱隱能夠理解陳凡的想法和抱負,但他自問依舊很難做到,有些東西不是你理解就能夠放棄的,能夠想到和能夠做到,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陳凡送過來的這封信上,雖然沒有明言,但其內涵他卻是懂了。可即便懂了,也不代表他會放棄。哪怕明知是無謂的掙扎,那又怎麼樣呢?所謂無謂的掙扎,不正是他一直在做的嗎?
馮亭對於韓非的說法不置可否,他對於陳凡瞭解並不太多。他所瞭解的東西,都來自於這些年蒐集的情報,還有陳凡的所作所為所顯露出來的東西,這些都是明面上的,兩人之間並沒有其他的接觸,對於他的人品和性格更無從瞭解。
不過現在他倒是放心了很多,至少韓非並沒有這封信而動搖自己的信念,該做的事情依舊會做,而這就夠了。他早已派遣使臣前往趙國。恐怕此時趙王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心意,上黨之地唾手可得,這種誘惑他相信趙國肯定無法拒絕,說不定此時趙國的兵馬已經向此處開來。
大秦與趙國之間的大戰一觸即發,到了這種時候。除非他們動搖,否則沒有誰可以更改。
而一旦大秦與趙國之間的大戰爆發,到了那個時候,便是惶惶大勢,無法阻擋,即便是他們,也只是洪流之中的一葉扁舟,除了隨波逐流,別無選擇。其實在做出這個決定之時,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此戰之後他必死無疑,要麼死在這場大戰之中,要麼在這場大戰結束之後,自盡而亡。
他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韓國,自然不會去成為趙國的臣民,這是他最後的底線與堅持。哪怕他現在選擇背叛韓王,違背韓王的詔命,那也只是為了韓國的存續。
與他抱著相同想法的,還有身旁的韓非,可以說兩人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離開這裡吧!我才是上黨郡守!此處謀劃已經妥當,也已經不再需要你了!此時韓國動盪,大廈將傾,需要一位真正有才能和魄力的人去挽救他於危亡之際!否則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勞!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許久之後,馮亭對韓非如此說道,語氣堅定而決絕,在他看來,自己一人赴死便夠了,但韓非不應該死在這裡,他的才能和智慧不應該就此被掩埋,而是應該回到韓國去。儘自己的努力,讓韓國存在的更久一些,至少不讓他們這一次的謀劃落在空處。
此時上黨諸多謀劃,早已敲定,局勢也在按照他們所預估的方向發展。其實這裡已經沒有更多的讓他們插手的空間,韓非離開與否都不耽誤計劃是否進行。只留下自己在此處穩固局勢,便已經足夠了,沒必要讓兩個人都陷在此處。
韓非難得沒有直接拒絕,他抬頭看向馮亭,卻見馮亭臉上帶著笑容。沒有所謂的悲傷,也沒有遺憾,反而帶著無盡的期許。他一時間有些沉默。按照他的性格,他理應直接拒絕,選擇留在此處與馮亭一同赴此。畢竟這個謀劃是他親自敲定的。最後的代價也應該由自己來支付,可馮亭,所說的東西,也不得不考慮,因為上黨的謀劃僅僅只是第一步,這一步成功之後,還有許多未竟之事,需要他去完成,否則這一次謀劃即便成功了,對於韓國而言,恐怕也沒有任何益處。
可是讓他直接拋棄好友,遠離此處,他也做不到。他與馮亭算是知己,都有著相同的目的。同時也各自敬佩著對方的才華,惺惺相惜。
“我……”韓非艱難開口。
馮亭卻是揮了揮手,直接打斷他的話:“不要做此婦人之談,你是知道的,我的才能不如你,我留下才是最適合的選擇,你還有你需要去完成的事情!”
馮亭當然知道韓非想要說什麼,但他並沒有給他機會。因為他很明白自己說出來的辦法便是最好的選擇。兩人之中最少要有一個人存在,而韓非就是最佳選擇。
馮亭命人取來美酒,而他也難得從上黨郡中繁雜的事務中解脫出來。與韓非對坐而飲,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就著簡單的飯食痛飲一番,似是告別。
兩人都不是那種喜歡沉迷於享樂之人,他們平時歲月飲酒,但卻永遠不會過量,克己而復禮,因為在他們心中永遠有著更重要的事情,但在這一時,兩人卻難得的沒有拘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頓酒,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兩人最後一次在一起喝酒了,或許再也不會有這種機會。
而後,在第二日清晨時分,馮亭將韓非送到郡城門口,此時兩人身上都帶著濃郁的酒氣。可兩人卻絲毫沒有任何醉意,反而顯得十分清醒。
“頭一次覺得我韓國的美酒如此醉人!”馮亭笑著看向馬背上的韓非。
韓非點點頭,“我也沒想到!這是我此生喝得最痛快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走吧,我便不繼續送你了!我已經得到訊息,趙國已經出兵,數十萬大軍由廉頗統帥,正向上黨之地而來,你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馮亭臉上沒有任何悲傷,也沒有因為即將到來的分別而失落。
他伸手在馬背上狠狠一拍,馬兒吃痛,開始奔跑起來,韓非握住韁繩,卻沒有勒住馬匹,而是任由馬匹奔跑,驀然回首,只見馮亭獨自一人站在原處,負手而立,臉上笑意盈盈,身軀莫名顯得挺拔起來。
韓非狠心的扭過頭,拿起馬鞭,在馬身上狠狠一抽,馬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一直奔出很遠,他才勒住馬蹄,再回頭,已然看不見那道身影,經此一別,便是永訣。一種悲涼和無力感油然而生。而且他明白這種絕望感僅僅只是開始,在未來的時光中,自己可能會遇到更多,只要他一日是韓國子民,這種情況便一日不會改變。
……
雖然已經去信上黨,想要勸降,但這些時日,陳凡也並非一件事也沒幹,他在眾人並不理解的目光中,開始調集船舶,而且還擔心船隻數量不夠,他還從咸陽調集了大批工匠,督造船筏。
大秦境內並沒有專門的水軍,大秦歷次戰爭,也以陸戰為主。水軍這種東西在很多時候根本派不上用場,但船舶這種東西並不缺乏。相比於陸路運輸,船舶運輸顯然更具有優勢,龐大的運力,能在很多時候,極大的節省資源。而且若是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使用水力運輸能夠極大地縮短時間和成本。
正常來講,若是採用陸路運輸二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資源會有一大半浪費在路途之上。並非是遺失和損壞,而是因為民夫需要食用。那些民夫終究只是人,他們不可能不吃不喝就能完成工作,因而在運輸糧草之時,其中有將近一半都進了民夫的肚子裡。
這種情況幾乎是無法避免的,按照正常的比例,想要供應二十萬大軍,那麼運送糧草輜重的民夫,最少也需要同等數量,事實上可能翻倍,每日的消耗將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數字。即便是以大秦的底蘊,數年的積累,想要供應這般龐大的消耗,也顯得極為吃力,而且排程也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
因而在很多時候如果能用船舶運輸,自然會選擇船舶。只不過大多數情況下,因為地理位置的原因,只能選擇陸路運輸,畢竟不是什麼地方,都有河流湖泊,而且在關中,在大秦的疆域內,水系其實算不上太過發達。
而上黨之地,地形以山地為主,遍佈崇山峻嶺,陸路運輸的難度急劇增大。若是在此處想要保障後勤供應,難度直線上升,消耗也會隨之,變得無比恐怖。陳凡自然想要規避這個問題,所以他調集了數量龐大的船舶,用於後續征戰的需求,同時還擔心運力不夠又打造了大量船筏,這種臨時船筏自然比不上那些船舶,但短時間使用卻是足夠了。
就在此時,王翦手持軍報,匆匆而來,他對於陳凡的計劃已然有了一些瞭解,但對於後續,依舊還處一知半解的狀態。
不過此時的他,面上顯露出些許焦急。看來絕對算不上什麼好訊息,自從大軍抵達此處,便一直按兵不動,汾城近在眼前,但陳凡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哪怕在王翦看來,眼前這座城池防守並不森嚴,哪怕攻取有些難度,但對於陳凡而言,對於陳凡如今手中掌握的力量而言,並不算無計可施。
陳凡的態度讓很多人都很疑惑。城池近在咫尺,敵方援軍遲遲未至,按理說這是最好的時機。雖然韓王已經下令割讓上黨,但並不妨礙他們在此獲取戰功,同樣還能給上黨以巨大的壓力。
不過,王翦卻明白,陳凡對於眼前這些城池是真的沒有太大的興趣,所謂攻城拔寨,爭奪土地,並不是陳凡的目的。他的目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便是趙國大軍的主力。
而現在,趙軍主力已經要來了,他所等待的東西已經要到了!
“安平君,緊急軍情,趙國起兵五十萬,以廉頗為統帥,正極速向上黨之地而來,預計數日之後,便將越過釜口陘!”王翦來到陳凡身前,將軍報遞上。
陳凡接過軍報,看了一眼,情況並未超出自己的預期,韓非終究還是沒有聽自己的勸告,而是選擇將上黨之地獻給趙國。想要兵不血刃拿下上黨的計劃已然破滅,大秦與趙國之間的戰爭即將開始,在某種意義上來看,這也是一種決戰。而趙國也是大秦一統天下,所需要面對的最大阻礙。但這個阻礙,在這一戰之後,也即將消失。
若是此戰能夠消滅趙國的主力,那大秦一統將成為定局,彼時之六國將再無反抗的餘地,滅國只不過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在這之前,上黨是兩國必爭之地,但到了這種時候,上黨本身卻顯得並不重要了。因為此戰之勝負,關乎國運,並非一城一地所能決定。此戰若是大秦能贏,即便最後得不到上黨,但大勢已成,也無人能夠更改,若是趙國勝了,那大秦一統之路將會出現變數,說不定趙國聯合諸國之力,趁著大秦失敗後的虛弱給予致命一擊,那未來會如何誰都不知道。
這大概就是韓非想看到的局面吧,若是大秦在此戰之中敗了,再重複一次閼與之敗,傷筋動骨,那韓國或許真的有可能趁此機會重新崛起。雖然這種機會看起來無比渺茫,但至少有了那麼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