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四夕雙眼似閉未閉，血色瞳孔在耷拉的眼皮下一閃而逝。

“此人體內既無內炁，亦無法力流動，只是一個凡人而已，可是……”閻四夕睜開雙眼，神色並無異樣，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

“多謝李大哥，不知此處是何地，我昏迷後對後事一無所知，煩請相告。”閻四夕不動聲色，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

李阿牛體格粗壯，憨厚地笑了笑道：“你是被周武軍送來的，聽各位軍爺說，豐都城死傷慘重，城主和學宮宮主也難以倖免，只有數百人僥倖存活。”

周國雖是蕞爾小國，比不上太昊皇朝這般霸主國，只佔有一郡之地。

但坐鎮城池的城主以及學宮宮主，必定是神通境強者。

學宮宮主是統領豐都城所有煉氣士的人物，也是負責教授閻四夕煉氣法門的師父，早已命喪林七殺之手。

但他萬萬沒想到，實力更勝一籌，甚至證得神通的城主也難逃毒手。

閻四夕按捺住心中的震驚，再次問道：“我看此處位處偏僻，是否有傀屍出沒？”

李阿牛的臉上，出現一閃即逝的不自然，若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這一點。

他勉強笑了笑，搖搖頭道：“大人，此地是長壽村，傀屍之患已有十多年沒出現，又怎會在此處爆發？”

閻四夕聞言不再追問，笑著點點頭道：“也是，有勞李大哥了。”

“不麻煩，不麻煩……吃完後碗筷放在一旁即可，稍後我會過來收拾。”

李阿牛連連擺手，憨笑著將斗笠蓑衣穿戴整齊，退出屋舍後將大門上了鎖，在雨中漸行漸遠。

閻四夕傾聽著屋外動靜，直到確定李阿牛離開後，神色驀然間陰沉了下來，目光落在桌上的飯菜上。

“母子相會，雲薄朝陽也就罷了，可這肉……”閻四夕走到桌椅旁，炒肉的味道越發清晰，勾起了他腦海深處的記憶。

母子相會，雲薄朝陽……名字好聽，不過只是兩道家常菜，分別是黃豆芽炒綠豆芽、番茄炒蛋。

另一個盤中裝著的炒肉，看似是尋常豬肉燴制而成，但閻四夕對這氣味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早些年尚未成為煉氣士時，閻四夕在逃荒路上諸多磨難，就多次見過這令人作嘔的肉食。

人肉！而且是被傀屍感染過的人肉！

長壽村的人竟以傀屍血肉為食，此番行為犯了諸國之大忌！

此為魔道行徑，在人族諸多刑法中位列第一，一旦坐實立斬無赦！

若非閻四夕實力十不存一，早就拔劍相向，追問這人肉的來歷了。

“看他遮遮掩掩的模樣，莫非長壽村在暗中豢養傀屍？”具備四象血眼，閻四夕的眼力非同尋常，凡人的小動作瞞不過他的雙眼。

傀屍有一種不為人知的特性，在修者間廣泛流傳。

但周國嚴令禁止，不得將此秘密告知凡人。

經由咒雨轉化而來的傀屍，在吞噬足夠多的血肉後，頭顱內會孕育出開天丹，是修者洞開丹田須彌宮的必備之物。

在傀屍剛剛出現的那段歲月，周國發生過多次屠殺百姓用於餵養傀屍的事件，引起了蒼天域諸多宗門、國家的重視。

此後但凡有傀屍誕生，便會被毫不留情地剷除。

昏暗的房間中，閻四夕目光閃爍，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傀屍想要孕育開天丹，靠尋常百姓的血肉幾乎不可能，但若是修者吃下傀屍血肉……”

念動間，閻四夕站起身來，將窗戶悄悄開啟一道縫隙，把桌上的飯菜倒了出去，製造出已經進食的假象。

雖然失去了須彌宮，但他的肉身在法力多年蘊養下更勝凡人，短時間不進食也無妨。

“暫且靜觀其變，長壽村的人暫時沒有對我下手，或許是另有所圖。”閻四夕左手大拇指揉搓著太陽穴，這是他默默思考時的習慣。

夜晚的長壽村分外靜謐，除了一如既往的雨水，並沒有發生其他異常。

李阿牛從閻四夕所在屋舍離開後，一步深一步淺地走在泥濘路上，臉上神色哀慼，眼中卻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兩種截然相反的思緒在腦海中激盪，使他神情極為複雜，時而露出兇光，時而露出懼怕。

因為連綿不絕的雨水，村中道路並不好走，好在他從小在此長大，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合適的落腳點。

說來也奇怪，咒雨歸於大地後，反而失去了侵蝕肉身的特性。

就算是作為日常飲用，五十年來也未曾發生過屍毒感染的案例。

否則百姓別說活著了，連吃喝都會成問題。

李阿牛手中提著食盒，在多處屋舍送去飯菜後，輾轉來到了長壽村的一處隱秘屋舍。

若是有人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些屋舍居住的都是煉氣士，被有意分散在長壽村不同地方，彼此之間音訊隔絕。

聰明人並不只有閻四夕一個，但豐都血戰剛剛結束，眾人體內法力十不存一，故而選擇靜觀其變，默默恢復法力。

他們沒有閻四夕的血眼，普通手段也無法發現飯菜中的異常，一個個吃飽喝足後就此睡去。

李阿牛摘下斗笠，回過頭確認沒有人跟蹤，這才放下心來。

屋舍周圍有十數人暗中看守，從各個隱秘處投來審視的目光，看清來人後神色放鬆，任由他走入屋內。

與閻四夕所在屋舍不同，這裡雖然也有桌椅板凳，但屋內空氣渾濁、灰塵遍地，顯然是長時間無人生活。

李阿牛走到牆角處，掀開一張灰塵遍佈的毛毯，竟是別有洞天，露出一條直通地底的陰暗階梯。

篤！篤！篤！

李阿牛沒有直接進入，而是雙指倒扣，在階梯旁的竹杆上輕敲幾下，隨後將耳朵貼著靜靜等候。

這道竹竿直插地底，竹節部分均被打通，從露出的孔洞來看深不見底，也不知聲音傳向何方。

少頃，李阿牛耳中傳來沉悶的響聲，這才點燃油燈照亮前路，逐漸深入其中。

這道地底階梯足有數丈之深，換作是耳聰目明的武徒居住在此，都未必能捕捉到地底下的動靜。

李阿牛一路走來，倒不覺得地底下憋悶逼仄，顯然是另有換氣的通風口。

大約一刻鐘後，李阿牛走到了階梯的盡頭。

彎腰鑽過一個洞口後，眼前豁然開朗，竟出現一間十丈長寬的地底密室。

密室高達丈許，穹頂正中央懸著墨家制作的明燈匣，散發出強烈的光線，刺得李阿牛眯起眼睛。

“阿牛，那些煉氣士怎麼樣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幾聲劇烈咳嗽。

李阿牛適應了光線強度，緩緩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個個用鐵欄分隔出的囚室，囚禁著手銬腳銬齊全的數十名囚徒，並穿了琵琶骨牢牢固定在囚室內。

這些囚徒個個披頭散髮，大多有殘肢斷臂，身上穿的學宮道袍血跡斑斑，望向李阿牛等人的眼神中，透著刻骨的恨意。

李阿牛轉頭瞥見其中一人，正張大嘴巴破口大罵，但並沒有聲音傳出。

定睛一看，此人嘴巴內竟是空無一物。

不僅是牙齒全被拔光，就連舌頭也被殘忍地剪去，難怪密室內始終保持著安靜。

密室正中央擺放著一桌四椅，除了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外，還有兩名身強力壯的中年壯漢陪著。

“阿公，飯菜我都送過去了，他們沒有異常表現。”李阿牛表現得十分拘謹，低頭不敢直視老者。

猶豫了一下後，李阿牛神色不忍道：“他們畢竟是煉氣士，若是全部折損在這裡，恐怕周國不會善罷甘休。”

正在飲酒作樂的一名中年壯漢，忽然眉頭一皺，手中酒碗用力朝著李阿牛腦袋扔去。

隨著破碎聲響起，李阿牛額頭被碎片劃出傷口，頓時血汙滿面，卻臉色漲紅畏畏縮縮，捂著腦袋不發一聲。

“不知好歹的東西，開天丹是給你兒子用的，現在你這個做爹的反倒心慈手軟？”壯漢憤然起身，掄起一旁的棍子，欲要狠狠教訓李阿牛一頓。

李阿牛渾身顫抖，唯唯諾諾不斷後退，雙手掩住腦袋不敢吱聲。

“夠了！”老者皺了皺眉，沉聲喝道，“都坐下說話，毛毛躁躁的成什麼樣子。”

手持長棍的壯漢神色恚怒，卻不敢違背阿公的命令，將棍子扔到一旁，氣呼呼地喝著酒。

李阿牛捂著額頭傷口，在桌子旁拘謹地坐下。

他仍是一副怯懦的模樣，低聲道：“這幾日轉化為傀屍的煉氣士，咱們獵殺後還是一無所獲，那訊息當真可靠嗎？”

“咳咳……”阿公咳嗽了兩聲，李阿牛連忙倒上茶水，老者喝下後慢悠悠道，“這是我兒親口說的，他在周武軍服役十年，必然是有把握的。”

周武軍是周國的護國大軍，號稱有過萬精兵強將，最低都是魚龍境的武徒，統領全軍的主帥更是金身境。

號稱金枝玉葉，死後肉身千年不腐的金身境！

傀屍一般是由凡人轉化而來，武徒、煉氣士有內炁、法力護體，咒雨的侵蝕對他們起不到作用。

但並不意味著，修者面對傀屍就是絕對安全的。

若是誤食傀屍血肉，屍毒從口中進入五臟六腑，繼而擴散開來，爆發的強度比起血液入侵要劇烈千萬倍。

尋常武徒、煉氣士，若是中的屍毒太過強烈，也只能支撐一時半刻。

若無醫道大家救助，依舊逃不了轉化為傀屍的命運。

“阿龍，阿虎，你們倆也用不著憤憤不平。”阿公雖上了年齡，渾濁的雙眼卻透著歷經世事的智慧。

“長壽村後輩本就不多，優先供應煉氣士是所有人的決定，如今有資質的也就小陽明一個，不給他給誰？”阿公敲了敲桌子，反問道。

李大龍、李二虎兩人是親兄弟，同時也是長壽村青壯派的中流砥柱。

他們三人的兒子已滿十歲，是開啟須彌宮的合適年齡，因此對於開天丹最為渴求。

須彌宮是人族與生俱來的修煉根基，需以開天丹開啟一條通天大道，方能踏入修者的世界。

一般來說，擁有煉氣資質的凡人，大可透過學宮得到丹藥。

普通人只能從軍走武徒道路，在生死戰場積攢軍功，方能在軍隊中兌換開天丹。

長壽村地處偏僻，雖歸屬豐都城域，但每年周國賜下的開天丹都被士族豪紳內部消化，只有一兩顆會流露到天才手中。

李阿牛之子雖有煉氣資質，但窮鄉僻壤的度量法門，很難測出他具體的資質。

若說與十里八鄉的眾多天才競爭，長壽村著實沒有信心。

方才李大龍憤而出手，看似不滿李阿牛的懦弱，實則是因自家無法優先獲得開天丹，故而心生嫉妒。

以煉氣士轉化傀屍，斬殺後獲取開天丹，這個方法成功的機率太低，能獲得一顆已經是僥天之倖。

阿公雖作出承諾，若有多餘的開天丹優先交給李大龍。

但大家心中都清楚，希望渺茫堪比大海撈針。

李大龍臉上浮現出不甘神色，嘴唇翕動，但在阿公平靜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按捺住心中的不滿，默默低頭飲酒。

李阿牛走到角落的櫃子中，取出藥箱中的金創藥和繃帶，坐在一旁處理傷口，口中抱怨道：“阿公，煉氣士誕生開天丹的機率太低了。”

“煉氣士資質要比武徒強不少，但豐都城倖存的這批人都是月魄境，誕生開天丹的機率只有千分之一，一切全憑運氣。”

阿公飲下一碗酒水，似乎因為酒氣上湧，連眼神都平添了幾分戾氣。

李二虎甕聲甕氣補充道：“就算是月魄境，我們都得用各種陷阱誘殺，為此村中折損了不少好手。就算有日魂境轉化的傀屍，我們也絕非對手。”

煉氣士第一境為月魄境，以周天星辰結合太陰星淬鍊七魄，七魄淬鍊完畢後，方能晉升日魂境。

再以太陽星光耀須彌宮，淬鍊三魂，此為煉氣士之正道。

月魄境與日魂境，在方方面面都有著天壤之別，普通修者難以逾越兩大境界的差距。

煉氣士畢竟是踏上成仙路的修者，即使轉化為傀屍後神志全無，但光靠肉身本能戰鬥，戰力也遠超凡人。

先前長壽村困殺轉化的月魄境傀屍，因為經驗不足的緣故，折損了村中不少好手。

即便真有日魂境在此，長壽村怕也不敢心生歹意，否則一個不慎，很可能導致全村覆滅。

貪心並不是過錯，沒有與之匹配的能力，才是真正的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