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遊戲《俠客行》
三級地圖:雞屎村
草堂
黃昏正在下降。
三個粗衣打扮的男人,呆立在草堂小院中,井然有序地排著隊,像是三個稻草人,守護著一塊名為“醫館”的簡陋木牌。
驀然,只聽一聲乍然響起的粗喊,從草堂內部傳來:
“夫人!草藥曬好了,要收嗎!”
排隊站著的三人立刻將臉貼在門邊,從上摞到下,擠著往草堂裡看。
醫館裡只坐了兩個男人。
背對門口的,是一個身穿粗布衫的魁梧男子,右臂置於桌上,此時正吊了繃帶裹著,正是這人剛剛叫了“夫人”。
而他的對面,則是一位極為冷豔的夫……啊不,青年男人。
青年身著緇衣,膚極白,如脂玉,長髮似墨,及腰如瀑,清俊的面容被那黑髮襯得蒼白而隱有病色,身體明明清瘦,卻並不乾癟或羸弱。
其神朗,似月光化羽,
其氣清,如驚鴻照雪。
門口排隊的眾人,無一例外地盯住這抹影子,一眨不眨痴痴地看,彷彿活了半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標緻的男人。
男人沒有回話。
而那粗漢看向他,突然又是大吼一聲:“夫人!草藥曬好了,要收嗎!”
內容、聲線、乃至語調頓挫,都與剛剛分毫不差,像是復讀機設好的程式。
只是這聲叫喊…卻伴著更加逾越的動作!
漢子燥熱的男性軀體瞬間撲了上去,將那青年撲個滿懷,像一灘醃臢發臭的泥,要淋染一捧清白的雪。
門外圍觀三人,皆是擼起袖子要衝進去幹架的架勢,便聽“哐!”
的一聲巨響!
青年猛然揪住了大漢衣領,手背爆出青筋,一把將大漢的頭顱按在了桌板上,毫不費力,顯然武力值與那副病骨支離的脆弱感毫不相符。
而那粗漢腦袋被磕,只能不甘地捂住腦袋,舔著嘴唇吞口水,似乎不知為什麼對方要這樣野蠻。
他只是饞老婆啊?
為什麼要打他啊?
想要和老婆貼貼抱抱有什麼錯嗎?
“誒喲,疼!”
溫雅的青年冷眼看著屠夫:
“我說了許多遍,我叫封徵雪,男的,你可以叫大夫,但是不能叫夫人,不要再動手動腳.”
粗漢眨眨眼,像聽不明白,而其頭頂亮著【王屠夫】三字名字id,因為被青年一喊,也重新亮起,在這間小小的草堂中,明亮得閃閃發光。
門口偷聽偷看的三個粗衣大漢,則是無一例外地縮了縮脖子。
【趙木匠】手握成拳捶了捶牆;
【錢獵戶】吸了吸口水,對著青年雙目放光;
【孫捕快】一腳踹開了半掩的木門直取【王屠夫】,頗有幾分英雄救美的意思。
可這位捕快張口便是:“娘子別急,我來幫你處理這登徒子了!”
場面一時大亂。
【錢獵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出一樣的設定詞:“夫人!草藥曬好了,要收嗎!”
【趙木匠】直接在門口收整草藥:“夫人!草藥曬好了,要收嗎!”
【孫捕快】又提起刀,將錢獵戶也抵著腰扔出去:“娘子別急,我來幫你處理這登徒子了!”
……
封徴雪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亂作一團的npc。
在《俠客行》這個遊戲裡,雖然有108個完全覺醒了自主意識的高階npc,和520個能夠流暢對話的中階npc,但對於低階的npc來說,他們的語言系統混亂,只能說固定語句,從遊戲系統語料庫裡,選擇現有的語言材料,就是他們與玩家唯一的溝通方式。
因此,封徴雪被叫了三個月的夫人,完全是由於現在的語料庫中,對喜歡的大夫獻殷勤的語料…就只有這麼兩句。
即便是聽了三個月,封徴雪也依然不習慣。
封徵雪冷白的肌膚泛著病粉,閉了閉眼睛,似乎是想要強壓下心中的反感和惡寒,可要刀人的心卻一點都忍不了。
無論怎樣,都快點結束吧。
於是封徴雪一拍桌子,桌上的硯石應聲斷裂。
四個村民也立刻乖如鵪鶉地靜默下來,本能地回頭,看向封徴雪。
封徴雪二話不說站起身,拎起打包好的藥材,遞給王屠夫,聲音冷淡道:
“按時換藥,切忌辛辣,百日之內不要出任務——滾.”
王屠夫遂圓潤離開。
封徴雪面無表情收拾好檯面,對坐在身前的錢獵戶道:“轉臉,張口,伸舌頭.”
“啊——”
封徴雪熟稔地看了眼舌苔,又望向錢獵戶肥胖的下肢,再使用資料系統,確認了錢獵戶的其他身體狀況,才拿起毛筆寫下一張病單。
但見瘦金體格外規整雋秀:
「口渴重,雙膝,雙踝,雙足痛,很多痛太胖是病因,陽明經熱佔主,陽明腑熱為輔。
取藥:石膏六兩、知母五錢做白虎湯;厚朴二錢、枳實三錢、大黃四錢小承氣陽;天花五錢解口渴......」
封徴雪將方子遞給錢獵戶:“早餐前及晚餐前各一碗,不要吃夜宵.”
程式資料錄入,錢獵戶微胖的身體抖動,雙目老淚縱橫,他想要握住那清瘦的手腕,卻被封徴雪一把撤回,躲開。
只見清瘦的身影起身,麻利將藥抓了,遞給錢獵戶。
生平第一次看病的錢獵戶眼含熱淚,趕忙遞出一把錢票,憧憬地看著封徴雪,顯然也將封徴雪視作神明一般的存在。
“醫仙,菩薩,娘子,仙女,嗚嗚嗚——”
想要表達感謝和痴迷的npc慌不擇言地選擇稱呼。
封徴雪:……大可不必。
*
然而,與此同時。
當npc將封徴雪奉為神醫,玩家們卻將封徴雪視作佔著茅坑不拉屎的遊戲毒瘤。
畢竟,把這種“家家酒”玩到全息遊戲裡的,找遍全《俠客行》,封徴雪還是第一個。
醫館草堂原本是公共區域,但是自從封徴雪來這兒和npc玩起看病遊戲,草堂就被佔用著,於是三月以來,草堂刷出s級副本入口的機率,就變成了0。
要知道雞屎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刷出的s級副本入口。
而現在,三個月不出s級本???
雖然s本的重新整理機制他們並不清楚,但他們猜測一定是封徴雪的問題!——封徴雪的存在或許是影響了草堂的磁場!
於是今日,在草堂附近。
有玩家使用喇叭道具,故意向醫館裡面陰陽怪氣道:
“嘖,怎麼有人玩這種給npc看病的弱智遊戲,還能玩這麼起勁啊?”
“是啊,三個月沒下線,是沒工作嗎,也不用考試?”
出言不遜的少年少女們,怒氣衝衝地步入草堂,故意弄亂甚至打翻草藥。
反觀封徴雪,不動聲色,甚至連個眼神都沒給,兩指仍搭在趙木匠的脈搏上,垂目細聽脈象,完全沒有受到干擾一般。
時間彷彿靜默,只餘一方軒窗與斜陽,將草堂分割成明暗兩半。
夕陽光影給封徵雪的面板描上一層金紅的暖邊兒,於是封徵雪便泛著一股溫和的藥香,自成了一片天地。
來砸場子的玩家看愣了,也徹底憤怒了:
“喂,跟你說話呢!——嘖,我就不理解——怎麼有人玩這種給npc看病的弱智遊戲,還能玩這麼起勁的?”
話音未落。
【孫捕快】已提著刀,轉身就向那兩個玩家去砍:“娘子別急,我來幫你處理這登徒子了!”
【王木匠】也憤然起身,抄起原本坐的椅子,也罵道:“娘子別急,我來幫你處理這登徒子了!”
npc們的武量級,比普通玩家強了起碼十倍。
換句話說,就算是趙木匠、孫捕快這樣的小嘍囉npc,血皮也比玩家厚十倍,一刀下去,技能傷害值巨高,於是三秒內便被兩個玩家打成重傷,直接扔出了草堂。
幾個低階npc罵罵咧咧地,似乎還想再打。
這時只聽一個悅耳沉靜的男聲,清泠泠地響起:
“行了.”
所有人抬眼尋聲望去。
無錯書吧便見那大夫扶著門扉,站在草堂門口。
目光冷懨,像無力的寒風,又像即將消融的冬雪。
凜冽。
卻飄渺得不戀凡塵,彷彿隨時就要消失似的。
封徴雪的確和普通玩家不同,他是突發心臟病猝死在工作崗位之後,才穿進了《俠客行》這個全息遊戲的賬戶裡的。
賬號是前男友還沒變成前男友時幫忙申的,相貌身材則是直接匯入的封徴雪本人資料,至於門派職業,當然是選了和封徴雪職業最像的治療,杏林。
封徴雪從小接觸中醫藥,十八歲便從最好的中醫藥大學畢業——封徵雪不僅證明了中醫領域的確有天才,更是為日漸式微、飽受爭議的中醫行業,增添了一抹新光。
然而畢業後,封徴雪被得罪過的領導安排到最偏遠的中醫院,上班三天連一個病人都沒有,封徴雪便背起行囊走進大山,為沒錢看病的病人義診。
封徴雪經常為看病人,徒步走幾十公里的路,然而十年如一日,封徴雪也未有過半句怨言。
終於,當二十八歲的封徴雪,坐上了主任醫師的位置被調回首都時,一個以前把“大恩人”掛在嘴邊的患者家屬,收了髒錢,提一把刀,空口白牙地來汙衊是自己救死了人。
若是那刀再偏一分捅,封徴雪便怕是當場斃命。
自從受了那一刀,封徴雪的心臟便不好,原本健康的身體變得身弱。
舉目無親,行屍走肉般又挺了一年,封徴雪終於倒在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穿越後,封徴雪無法像正常玩家一樣登出遊戲,只能賴在遊戲中,艱難求生,賺點買房養老的銀錢。
封徴雪其實在一月前就打算離開雞屎村,去往遠在600公里外的長安城開啟養老擺爛的全新人生,然而方圓百里慕名趕來的npc病人們沒治完,所以才一直沒走,而如今……
封徴雪倚在破舊的草堂門扉上,緇衣長袖被妖風吹起。
像隨風漂泊的黑雲。
他手一揮。
下一刻,那寫著“醫館”的厚木板竟應聲斷裂,眾人還沒看清,斷裂處便瞬間碎成了齏粉。
目瞪口呆的npc和玩家緩緩看向封徴雪,就見那人影已然隱入草堂:
“身體抱恙,明日起,不醫了.”
低階npc:?!?
npc們聞言,拔腿就往屋裡跑,封徴雪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聽他倆眼含熱淚地追在自己屁股後面喊:
“醫仙!娘子!嗚嗚嗚嗚——夫人!草藥曬好了,要收嗎!”
“娘子別急,我來幫你處理這登徒子了!”
封徴雪將自己藥箱開啟,粗略清點了一遍買房要用的金銀和錢票,淡然冷漠道:
“我早打算走,你們不用留我.”
再不走…身體也撐不住了。
“賒,賒,賒——”
趙木匠惶急表示,有部分來看病的npc都是賒賬看診的,現在還沒還錢呢。
封徴雪的身體稍稍一頓,思考片刻,正要說話。
屋內頓時妖風大作。
草堂天頂的破陋處,竟紛紛揚揚地飄落片片飛雪,竟是一陣毫無徵兆的飛雪特效,仿如要將這天地用雪洗淨似的。
“臥槽?這是s級副本要刷臉了?!”
“可是從來沒有這麼罕見的刷本方式啊!”
所有人都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男人身量極高,踏雪而來,凌厲的面部線條勾勒出深邃的五官,眉眼間不同於封徵雪的冷淡清質,眉間是一股少見的鋒利,也有一種極強的壓迫感。
那是一張只要見過,就再難以忘記的臉。
而不知怎的,封徵雪本就蒼白的面色“唰”地瑩上了一層薄汗。
只聽封徴雪聲音冷澀道:“……你怎麼又來了?”
男人道:“來賠錢,上次弄壞了你的藥碾,還有看病的錢.”
草堂裡的光影給本就詭異的氣氛平添了一層不言而喻的曖昧,玩家們好奇地打量著二人。
男人目光灼灼看向封徴雪的藥箱,目下無塵的傲慢彷彿與生俱來的氣質。
然而這人看向封徴雪時,那雙高矜的眼睛分明是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的喉結頻繁滾動,頸部線條微微繃緊。
說著,便拿出一張“錢票”,徑直遞了過去。
封徴雪卻只覺那湊近的鼻息溫熱,所以本能地瞥開眼,抽過男人手裡的“錢票”,萬分敷衍地往自己的藥箱一塞。
“你都不看一眼麼,錢票?”
男人問。
“收到了.”
“啪!”
封徴雪猛然合上藥箱。
擦肩而過,走得乾脆利落。
像無視一團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