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清洗完澡躺在床上,試著重新覆盤餐桌上赫連翊的話。
“卿小姐,喜歡我?”
卿清耳廓有點發紅。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見能把喜歡這麼輕易說出口的人,不過她轉念一想,赫連翊天生就是赫連家大房長子,錢財權勢加身,要什麼有什麼,身邊的女人都上趕著撲上來,他有這個資本敢說。
他這麼說,應該是覺得自已和他素昧平生,僅有的幾次見面情況也不正常,請客吃飯過於曖昧,像是某種暗示。
實際上,她對他完全不感興趣,她在餐桌上表現出的殷勤、單純、崇拜,全部都只是因為他需要赫連翊背後所站著的赫連家族。
她並不鍾情於他,卻必須靠虛偽的感情接近他。
假惺惺的,有點討厭。
卿清嘆氣,低喃道,“還是需要多和他接觸嗎?”
但摸著他的態度,這份接觸到底算是一份什麼情感呢?友情嗎?還是那個自已從沒想過的感情……
可是自已身上有什麼能吸引他的地方嗎?
她的思緒飛舞著,絲毫沒注意到,自已血液的流動速度加快,抬手間視野模糊,滾燙的熱意從她的大腦侵襲到四肢百骸,渾身都沒力氣,酸的厲害,咽口口水都覺得乾澀艱難。
玩蛋,她好像發燒了,感冒了沒有好好在家裡休息吃藥,現在報應來了。
卿清喘著粗氣,面頰通紅,額角都滲出一點細密的汗,身體像掉入一個溫暖的油鍋中,慢慢被烹煮著,她無力地閉上眼,服從身體強制關機的指令,自暴自棄地墜入一場荒蕪又奇幻的夢境中。
夢境裡,她穿著一身淺色的裙子,像小時候一樣開心地轉著圈舞蹈,在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時,她看到了一片水潭,於是好奇地上前檢視,水中倒影裡有一張和自已無比相似的臉,那張臉的主人看上去很小很小,頭髮短短的,有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此刻也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著她。
“過來吧,來我這裡。”
卿清被這稚童的聲音蠱惑了,伸手去觸碰,在她伸出手的一瞬間,下肢忽然不聽自已使喚的一軟,“撲通——”一聲跌進了水池中。
她發不出聲音,冰涼的湖水從自已的口鼻處灌入,她想掙扎但卻陷入的更快,咕咚咕咚,她慢慢沉底。
湖水的盡頭並不冰涼,那裡只有一片純白,純白深處有一簇火苗在躥。
她像是靈魂被剝離於肉體之外,不會思考,不會行動,冷眼看著那簇火苗噴薄而出。
那是一個很精緻的小房間。
孩童的臥房裡有很溫馨的佈局,一面朝南,陽光傾灑,牆壁上貼著各種可愛的貼紙,床榻上堆滿了布偶,像是剛做過過家家的遊戲。床上立著護欄,裡面躺著一對依偎而眠的兄妹,發出一點輕微的鼾聲。
他們不知道,自已擺在床邊心愛的毛絨玩具,正被火肆意地凌虐成灰燼。
“咚咚咚——!”
門被人大力地敲響了,房間外傳來淒厲的哭泣與尖叫聲。
稍大一點的孩童被吵醒,睜開了眼睛,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使勁推著身旁的妹妹,尾音發顫:“小清,你快醒醒!”
可是妹妹醒不過來。
男孩嗆出眼淚:“嗚咳咳咳——!”
猛烈的濃煙瀰漫,先是從房門的縫隙流動出來,而後像是發現了什麼可以被吞噬的養料,倏忽往床上的稚童們飄去。
男孩緊緊抱住妹妹,被濃煙燙的顫抖也不鬆手,用自已淺薄的思維想著,著火了,只要跑出去就好了,跑出去就能活下來了。
他不顧自已赤裸的雙腳,用小胳膊環抱住妹妹,抱著她往房門外衝去。
好燙、好痛、好難受。他流著淚想。
男孩把妹妹的頭靠在自已的肩膀上,踮著腳去夠房門的金屬把手。
炙熱的溫度燙得他猛地縮回手,他天真地轉換思路,伸出兩隻小手使勁地往外推著木質門,可是門紋絲不動,依然無情地站在那裡,像一道生與死的分界線。
腳下的濃煙攻擊著孩童稚嫩的腳底,男孩被磨出血泡,又被木板上的倒刺刺破,滲出滑膩的膿液。
男孩懷中的小女孩皺著眉頭,難受地抽動起來,夢囈一般:“哥哥,我好難受。”
“沒事的,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馬上就沒事了。”男孩緊緊擁抱著她,強作鎮定地去拍拍妹妹的腦袋。
自已是哥哥,要保護好妹妹。
在濃煙積攢到某一個極限時,火舌噴湧而出,瘋狂地舔舐著蜷縮在角落裡的孩子。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把手依然“吱吱呀呀”地擺動著,但房門無法開啟,他依稀能聽到門外絕望的吶喊聲。
他想活著,想和爸爸媽媽,姐姐還有妹妹好好活著。
恐怖的火焰燒爛他的手臂,也腐蝕著他的希望,男孩咬牙,突然心生一計,獨自一個人跑回床邊,掰下已經被燒得焦脆的護欄棍子,踩著火焰去撬動著金屬門把手。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
“喀——”門開了。
他看到門外的父母已經淚流滿面,瞪大著眼睛,朝他伸出手。
“小卿,我們能——”男孩驚喜地回頭喊,想要去拉妹妹的手,卻忽然被一陣強大的力道抱緊了往出口跑。
“哥哥——!”小女孩被嚇得站不起來,看著眼前的哥哥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自已的視野裡。
男孩捶打著爸爸的手臂:“我不走!妹妹、妹妹還在裡面!”
母親哭喊著,說出口的話像是某種謊言:“我們先走,你妹妹會被救出來的。”
雙胞胎一體連心,男孩聽到臥室裡淒厲的尖叫聲,知道再不回去就要失去妹妹了,他哭著對著爸爸的手臂咬了一口。爸爸痛得甩開手,男孩趁機跳下他們的懷抱,再次往火場跑去。
正巧一道橫竿被燒得掉皮,猝不及防地倒塌了下來,隔斷了他們和男孩之間,父母無法再往前一步。
“小沅!!!”母親撕心裂肺地喊著。
男孩沒有回頭再看,他的速度很快,很快找到了困在火場裡的妹妹,她絕望地放聲大哭,尋著微弱的哭聲跑去,噼裡啪啦的燒灼聲掩蓋住了哭聲,女孩的生命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可是卿清看不到了,什麼都看不到了,煙燻得她眼睛好痛。
她無法呼吸,肺管像被髒東西堵住了一樣,難受的要死,女孩無力抱住自已的雙膝想著,為什麼爸爸媽媽不來救她?為什麼哥哥也走了?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了?好痛啊,火好討厭,好難受,我不要死,我會聽爸爸媽媽的話,以後一定乖乖的,不搶哥哥的玩具,不和爸爸頂嘴了,我不要死。
我好想姐姐,我也想陳柯了。
我好想活著……
意識逐漸朦朧,她被炙烤得發暈,直直地倒在了地板上,火焰沿著板磚間的裂縫襲來,燒向她的髮絲。
意識徹底消失前,她聽到了一聲聲呼喚。
她被人輕輕地搖晃著,緊緊地擁入溫暖的懷中。
那是不同於火焰的溫度,有點冰涼,有點熟悉,很好聞,很舒服。就像很小的時候,爸爸舉高高,媽媽給她唱歌,姐姐親她臉蛋的時候一樣舒服。
接二連三的聲響裡,混雜著破空的刺耳尖嘯,大地似乎都在晃動,伴隨著斷續的爆炸聲,一團團濃烈的黑煙鑽出來,碎屑和殘片橫飛,“轟——”的一聲猶如利箭一般四射而出。
爆炸聲後,一切迴歸於平靜,留一片廢墟。
警笛聲在四面八方響起,巨大的衝灌水流自屋頂傾瀉而下,慢慢地澆熄掉火苗,殘枝敗柳的菸灰向下溢位,死寂一般地晃動著身子,像是宣告這場火災表演的失敗。
荒誕而詭譎。
半夢半醒間,卿清聞到了很難聞很難聞的焦臭味和消毒水味,身上很重,感覺就像有人拼命地在壓著她一樣。
她在夢境裡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對話。
“快來啊,這裡還有兩個小孩!”
“醫療隊呢??!”
“送醫院啊——!”
“這兩個小孩抱得很緊,怎麼樣都分不開啊。”
“女孩傷勢不大,男孩還在搶救中。”
“已經確定死亡了,節哀。”
“嗚嗚嗚——”
無錯書吧“你把他還給我!”
“為什麼——”
“為什麼死的是他不是你!”
為什麼你還活著!!!
卿清猛地睜開眼睛,靈魂歸體,渾身冷汗直流,在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掐緊了自已的手,以此來確認這裡不是地獄。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大概是因為發燒,機體脆弱,才牽動著她回憶起了她此生最想封閉的記憶。
人是多愁善感的動物,儘管她是一個心理醫生,能夠清晰地剖析自已的心理狀況,用專業的手段使自已的情緒處在一個絕對冷靜的狀態,但此刻,她還是必不可免的產生了自我厭棄的情緒。
不斷地逃避現實,試圖忘記那段痛苦而羞愧的記憶,以此來獲得一點苟且喘息的空間。
太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