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的窗簾被風吹起來,鼓著,飄蕩著,在暖黃的陽光下泛著一種柔和的,有光澤的,近乎神聖的溫情。
光,是有溫度的。是有實質的。是崇高而不可侵犯的。
像教堂裡那尊基督受難雕像背後的彩色碎片玻璃。伸出手,於是斑斕的光就能割開那個手掌,就像賞賜一樣,想握住,卻又空虛地穿透了。教堂空曠靜謐,太安靜了,也太大了,於是就顯得中央跪坐著的那個少年單薄又可憐。
真低賤,還狡猾!你為什麼還不站起來?不就是小腹被人踹了一腳嗎?難不成之前更重的傷你沒有受過?怎麼還越活越矯情了呢?非要裝出這副委屈模樣來博得別人的同情?這裡也沒有別人啊?只有雕像!欸,周圍已經沒有別人了欸,就只有你一個?那你到底還能裝給誰看啊,就這麼有表演性人格嗎?
你就裝著吧,看有誰能來可憐你!
他身上只穿著件洗到泛白了的卡通短袖——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捐贈給教會的,又或者是從垃圾桶裡翻出來的。這裡的孩子太多了,那麼多張嘴要吃飯呢,當然得降低成本。不過這些一點都不重要。衣服只不過是用來遮掩身體的工具。因為人是有理智的,所以演變出了道德。於是道德就昇華佔據了更高位,反過來要求人們得知道廉恥。
廉恥是什麼東西。有誰想看這具身體嗎。那看就看了唄。能怎麼樣。大家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身體。是可以用來交換金錢的好東西。尤其是好看的肉體,那就是更高的價格。
他應該長得挺好看的。他隨意地想著。不過也無所謂了。
兩側是一排排空無一人的長椅,棕黑色,在記憶裡好像總是看不見盡頭,周圍也總是纏著一圈黑色的濃霧。這東西對他來說,一開始是有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的,但時間久了也就麻木無所謂了。他試著靠近過,但也不想走進去,反倒期盼著能從裡頭走出點什麼東西來。好的壞的都可以。反正情況也很難變得更糟糕了,無論怎麼還都能算是一種新的轉機。
椅子上邊放著做禱告時需要用到的書。梁欲白其實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做過禱告。他不太相信這些東西。他覺得每個人的命運應該早就被安排好了,該怎樣就是怎樣。當然,實在沒辦法的時候還是能求一求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也沒別的能做了嘛。誰有用就信誰咯。
他就是那種所謂的刺頭,傲慢無禮不知變通的壞小孩。反正所有人都在這麼說,那事實就變成這樣了。他多隨和的一個人,怎麼捨得讓別人犯了汙衊他人的口業。
像他這樣的孩子,每次捧起那本書時自然也只是在裝模做樣。
“你對我們有憐憫,有恩惠,有慈愛,不輕易發怒;你也赦免我們一切的罪孽和過犯。”
“你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
聽了太多遍,以至於不需要用腦子,就能從喉嚨裡哼出來。
梁欲白抬頭看,透過那塊玻璃的彩光還是很漂亮,空氣中飄舞著細碎的塵埃。他只是看著,有時候還是會看到入迷,不過懶得伸手去抓。他知道光是抓不住的,也知道灰塵這種垃圾是沒什麼必要抓住的。他只是喜歡看,因為在這種地方很難見著什麼漂亮的東西。他覺得這是件好事,因為這地方挺骯髒,好東西被送進來的話就是殘暴天物。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覺得這世界上哪來的那麼多出淤泥而不染。就算有,明明可以不浸入淤泥的玩意,為什麼還非得為了所謂的“更高的格調”而去冒這個風險。
不過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又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地給他一個答案。他只能自已去想。不過好在他最多的就是時間。他的時間最不值錢。
他在自已的幻想裡無數次地重新回到那個地方,在那個空蕩蕩的教堂里正對著那尊雕像坐下,把腿盤起來,手託著下巴。
於是又變成那個髒兮兮的垃圾了。
陸昀生已經無數次地從雕像後邊的簾布裡走出來了。他還是如記憶裡那樣,很高,從上往下看著他,看不清臉,但能看得出是帶著笑的,像看見了什麼有意思的好東西。
“……”
他梁欲白一直都是個好東西。
然後陸昀生會伸出手,問跪在地上的人願不願意跟他一起離開。
應該是願意的。而且這是最好的選擇。哪怕隔了這麼多年再回頭去看,梁欲白依舊覺得,那是他做過的,最正確的一個選擇。
可是今天他還想再等等看。雖然是有點不耐煩了,開始想扯袖子,掰自已的手指,也還有些焦躁和恐懼,但他還是想最後再試試。
……那個人還是沒有來。
他不太想再看下去了。這種以第三方視角審視自已的感覺不怎麼美妙。他老是飄在天上,太輕了,像朵綿軟無力的雲彩。
應該會是朵漂亮的雲彩。
可雲彩遲早是要散掉的。
雲彩應該會變成細潤的雨。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存在的形式。本質上應該沒有什麼改變。
應該。他想著。
應該吧。
純白的窗簾還在飄蕩。
他想起常年插著電的那個大魚缸中養著的那條蝴蝶鯉,純白綢緞般安靜又孤寂地在有限的空間裡反覆遊走。孤單又可憐。但好在傳聞裡魚只有七秒的記憶,那樣的話每一次的遊走都能像是重新來過,就能永遠擁有新鮮感。多好啊,
……值得慶幸嗎?這不就是另一種戲耍。又或者是楚門的世界。只要外邊的看客看滿意了,願意投擲千金那就是值得。
不過是一條破魚而已。再好的,再貴的,又能貴到哪裡去呢。
梁欲白有時候會長時間地盯著那個魚缸看,隨後就會剋制不住地把手伸進魚缸裡。水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他的手撫摸過那條蝴蝶鯉的背鰭,動作是輕柔的,像在撫摸他的孩子。但那條魚就和受了驚一樣開始四處逃竄拼命掙扎。每次到了這種時候梁欲白就會出離憤怒。我只不過是摸摸它!它憑什麼要掙扎?難道它不知道它活到現在全憑我好吃好喝地供著嗎?難道它不知道光是這個魚缸一天就需要花費多少電費嗎?它的生命就是我賜予的!所以它就該無條件地聽命於我,乖乖待著不動讓我摸啊!
巴掌。眼淚。得學會剋制。
可他剋制不了,情緒又開始變得激動,胸膛劇烈起伏著,手有些顫抖,也在不自覺中加大了力氣。手下的觸感是冰涼滑膩。它怎麼老是想掙脫,想逃離?梁欲白想握得更緊一些,但它掙扎得更厲害了,寬大的尾巴瘋狂拍動著!畜牲就是畜牲!養不熟的白眼狼!不懂得感恩的垃圾玩意!
他的眼睛有些紅了,用上了更大的力氣,甚至有一瞬間產生了想要直接掐死它的那種衝動。那條蝴蝶鯉還在拼命掙扎,掙扎中,某塊尖利的部位在又一次的拍動下,狠狠劃破了他的手掌。
殷紅的血液在魚缸裡散開瀰漫,有一瞬間像煙花炸開,隨後就消散,隨著蝴蝶鯉尾巴的扇動,也就是曇花一現,被稀釋在了水裡。
疼。然後手掌被水泡了太久就變得沒什麼感覺了。他覺得他還是很喜歡這條魚的,他只是想和它玩一玩,並沒有要傷害它的意思。
好在魚只有七秒的記憶。它當然會原諒他這個主人。畢竟它的命也全是他給的呢。
於是他把手從魚缸裡拿出來了。舉著。溼著。水滴落在了地上,在木製地板上暈開了一圈。幾秒後血又開始滲了出來,好像劃得有些深,很難自已止住。溢位的血液順著掌心的紋路,蔓延過手腕,從手肘的位置滴落到了地上。
滴答。
梁欲白有些遲鈍。好像沒反應過來這傷是自已手上的。他緩慢地把自已的手放在鼻子下邊聞了聞。
一股魚腥味直衝腦門。
他立馬偏過頭,用乾淨的那隻手背捂住嘴,蹲在了地上,蜷縮著身子,呼吸急促。
太噁心了。
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