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大薩滿抑揚頓挫的聲音,科倫有些心不在焉。
他老早便看到了老薩滿臉頰上明顯的紅暈,這個老傢伙顯然是昨晚喝得太多,又或是早上起來時沒忍住偷喝了幾口,以至於現在說話都帶著一股暈乎的勁,若不是他離眾人較遠,恐怕那酒氣會在談吐間噴在所有人臉上。
科倫有些無奈,可現下也只能擠著一張嚴肅的臉,裝作仔細聆聽的樣子。
其實在他很小的時候,曾經對大薩滿充滿敬畏,因為部族裡的大事,無論是祭祀儀式,還是出城巡獵,都要由大薩滿觀星卜算來定時間,從低賤的奴僕到王庭內的貴族,都對大薩滿的話奉若神明。
可對大薩滿的這些好印象,從他有一次無意中在書屋裡看見端著酒碗的羽白川起,大薩滿的光輝形象便轟然倒塌。
那個爛醉如泥、口吐芬芳的禿頂老頭,實在是和神聖威嚴的大薩滿扯不上關係。
部族裡的人從來不會主動踏進書屋,就算進了書屋,也不會直奔第二層去,除非……他已經把第一層的書全部讀完了。
一千三百平米,八千部書籍和圖冊,排除掉一些簡單無用、可以用常識理解的,比如兒童類書籍,再怎麼減少說也有五千本需要閱讀的書。
五千本書,饒是一天不吃不喝讀完一本,也要讀個十來年……草原上大都是糙漢子,讀書的多半是不夠強壯,很少有真正好學之輩,就算有……在草原這樣殘酷的生存環境下,寒窗苦讀什麼的基本沒有可能。
書屋的第二層,小科倫看著在書堆裡四仰八叉的禿頂老頭,一雙小眼睛裡第一次充滿了對人生的懷疑。
那時候的大薩滿面色通紅、嘴裡支吾著一些奇怪的語言,甚至看到小科倫後,還卯足了勁地坐了起來,甩了甩手上的酒葫,招呼著他一起喝酒,也不顧他能不能喝。
……臺階上,巴姆薩汗有意無意的看了科倫兩眼,這個坐在角落裡的小兒子總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
起初他覺得是因為科倫實在太過於弱小,相比於其他幾個王子,就像是一隻混跡在狼群裡的綿羊。
可後來的一天,大薩滿找到了他……“大汗,我想讓四王子來跟著我學習.”
“科倫?”
巴姆薩皺著眉頭,這個小兒子弱小得讓他生厭。
“四王子不善戰,卻好學,前些日子我曾在書屋與他交談過一次,他在星術上的天賦不亞於其他幾位王子馳騁在草原的騎術。
若是讓他同我學習星術,日後必定會成為草原上最偉大的星象師.”
大薩滿臉色通紅,手舞足蹈,像是在對自己喜愛的事物侃侃而談一樣。
巴姆薩猶豫了一下,眼神也變得怪異了起來。
“你不會是喝酒被人撞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吧?”
大薩滿明顯一愣。
“那日你說你要在書屋研讀,卻從北疆城的酒窖裡要了幾壺好酒,而剛好科倫……不對,你每次去書屋前都會找人討酒,說是要祭禮,可實際上卻是你酒饞子犯了.”
巴姆薩的話讓大薩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可他還不肯放棄,直言道:“巴姆薩,小世子不適合繼承你的王位,幼子守業的初衷是讓最小的兒子能在草原上活下去,可……可小世子實在是太瘦弱,連騎馬都困難,就算繼承了你的財富,也難以在草原上立足,可若是讓他與我學……”“夠了.”
巴姆薩抬手打住了大薩滿的話,“幼子守業是祖先流傳下來的傳統,不可作廢!科倫的事情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插手.”
……從那以後,巴姆薩對科倫的態度也有了一些轉變,不再是從前那般不理不睬,就像這次初春遊獵,科倫也是第一次被列了進來。
當然,這也是年幼的科倫第一次走出北疆城,看到外面更加廣闊的草原。
幼子守業……巴姆薩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時間眼神也飄忽了起來。
“大汗?大汗!”
金帳內,大薩滿喚了幾聲,嘴裡吐出的酒氣讓巴姆薩汗回過了神來。
“嗯?結束了?”
巴姆薩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嚴肅,“那便收拾收拾,回北疆城.”
說完,他站了起來,背對著眾人。
幾位王子和部族的大君也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將右手拍響在左肩,微微躬身,以示對這位北陸君王的敬意。
陸陸續續,所有人都走出了金帳,只有科倫留在了最後,他得等諸位大君和哥哥們先出去。
看著哥哥們和幾位部族大君有說有笑,科倫心裡很不是滋味,從來沒有人同他說過什麼話,就好像他是不存在一樣,而他自己也是如此。
對他而言,其實微不足道的活著也沒什麼不好。
所有人都看不上他,除了大薩滿。
“小世子!”
沙啞而又刺耳的聲音像是從沙土裡爆起,突然在科倫的耳邊炸開。
科倫臉色突然變得難看了起來。
“小世子.”
大薩滿又叫了一聲。
科倫回過身,突然想起這是在金帳裡,連忙擺正了臉色,恭敬地回道,“大薩滿,有什麼事情嗎?”
“沒什麼事情,就是看他們都結伴結伴的走,就剩我們兩了,不如一起出去吧.”
大薩滿眨了眨惺忪的醉眼,一下子便將手勾在了科倫的肩上。
刺鼻的酒氣讓科倫苦不堪言,只得拼命地點頭,想要趕緊走出金帳。
“咳!”
重重的咳嗽聲從上方傳來。
巴姆薩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一眼大薩滿,而大薩滿同樣也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科倫忽然感覺周圍一下子冷了許多,以前他曾聽說過,大薩滿在還沒有成為薩滿之前,曾是一名遊蕩在草原上,臭名昭著的“獵手”,專門劫掠路過的馬匹和糧車。
在草原上,每一份糧食都彌足珍貴,因此這些“獵手”時常會遭到來自當地部族的追殺。
再之後,有傳聞說大薩滿就是被年輕時候的巴姆薩給抓住,然後在北疆城的監牢裡遇見了前任大薩滿。
這之中的故事很是曲折,可能是因為涉及到的兩位主人公如今在草原上實在是位高權重,因此真正知曉這段過往的人們都選擇了沉默。
能被未來的大汗親自抓捕的“獵手”肯定不是等閒之輩,雖然現在的大薩滿看上去只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禿頂老人,可科倫卻曾見過大薩滿清醒時充滿殺意的一面,那雙如鷹鷲般鋒利的眼睛,只是看一眼便覺得喘不上氣來,就像是被人把開刃的劍鋒抵在脖頸一樣。
“羽白川,你也該收拾收拾了.”
巴姆薩面無表情地說。
大薩滿忽然一笑,科倫只覺得金帳內的氣氛突然輕鬆了許多,沒那麼壓抑了。
“老頭子我有什麼好收拾的,來來去去不就身上這件袍子嗎?倒是你,當個大汗多累啊,整天忙這忙那,收拾來收拾去的,出個北疆城還帶著個大帳篷,到頭來不還得帶回去,要我說還不如帶個小帳篷呢,多省力啊.”
科倫臉色微變,只覺得兩人話裡有話,頗有幾分針尖對麥芒的感覺。
巴姆薩不由一笑,“這頂大金帳可是先祖留下來的東西,沒理由為了那點破事壞了傳統吧?”
“那是你的事了.”
大薩滿擺擺手,然後就拉著科倫向外走去,“走,老頭子帶你去個地方.”
科倫拗不過他,一眨眼的功夫地便被拉出了金帳。
不一會兒,大薩滿便拉著科倫,輕車熟路地進了後者住的帳篷裡,這裡離金帳近,來去都方便。
“你想好了沒有?”
大薩滿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問。
“想好什麼……父汗不是已經拒絕了您嗎?”
科倫苦笑一聲,“畢竟我是父汗最小的兒子,幼子守業的傳統理當傳承.”
“哼,活著的幼子才能守業!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薩滿不滿地哼了一聲,隨即四處張望,“你這兒有酒嗎?”
“沒有.”
科倫黑著臉,沒好氣地吐了兩字,“幾位哥哥知道我沒有想要繼承王位的意思,想來也不會為難我.”
科倫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饒是他聰明絕頂,此刻也拿捏不準金帳的權力對於幾位哥哥的吸引力有多大。
可大薩滿卻心知肚明,草原王庭上唯有坐在北疆城的人才能夠俯瞰群雄,奎尼熾君氏的財富足以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站在至高的穹頂。
“奎尼熾君”不單單只是一個姓氏、一個部族,更是一個信仰,一把足以刺穿黑夜蒼穹的破曉利劍,象徵著熾熱的金烏,引領著草原部族前進。
“那幾位王子心狠得很,就連嗜血的狼群也不能吞沒他們的貪婪,荒漠的禿鷲也掩蓋不了他們的飢餓.”
大薩滿難得認真了幾分,但下一刻又垮了下來。
“不過,看你這瘦著的皮包骨樣,我琢磨著也沒人想著動你.”
“他們都不想第一個動手,不是嗎?”
科倫低著頭說,大薩滿目光微動,看不清科倫眼裡的情緒。
“小世子想通了?”
大薩滿撓了撓頭,可手剛放上頭頂,才意識到自己的頭髮不知何時已經掉的差不多了,“可是會不會太晚了,八大部族的大君們都已經站好了隊,你……”說到這裡,大薩滿不由止住,因為面前的孩子……真的只是一個孩子,他抬起頭看人的眼睛是那麼的單純,就像……就像是……羽白川就這麼愣在了原地,出神地盯著前方。
科倫掠過老頭子,撩起帳篷簾子的一角。
清晨的天空就像一片清澈的海洋,碧藍色的,好看極了,那天際劃過的草原綠得能滴出水來,一團團炊煙在帳篷前騰起,如雲朵飄向天空。
“您看,北疆城外的天。
多想每天早上起來,捧著一碗鮮奶,烤著火,一直坐到日落。
聽上去很簡單,可每次當我們想要靜下來的時候,總是會有一些瑣碎的小事情像石子拋進湖裡,暈起一圈打破寧靜的漣漪.”
“其實南方的人沒什麼不好,咱們草原上的漢子善騎、善戰,可人家卻能夠物盡其用。
我們總是說他們修起的三座關隘矮小、不堪一擊,可實際上有多少人真正去到過南邊大山的山腳下呢?”
“馬蹄也有到不了的地方,透過鐵戈的鋒刃能看到只有草原的一望無際,我們的目光從來沒有翻越過那些大山.”
“可怕的不是銅牆鐵壁,而是愚昧和無知。
草原上的戰馬總有疲乏的一天,可那三座銅牆鐵壁卻難以倒塌.”
科倫半身走出帳篷,一手搭起篷簾,極目遠眺。
“我太渺小了,站在人群裡無論怎麼抬起頭踮起腳,看到的都是別人的後背。
所以,我選擇蹲著,從他們雙腳的縫隙中拼命地找著那一束束透進來的光.”
“北疆城外,您……怎麼看?”
最後一句話,科倫的聲音冷漠得像是寒鐵一樣,不帶有一絲情緒。
大薩滿早已轉過身,一臉複雜地看著科倫的背影。
在這一刻,羽白川的心裡下了一個決定,在延續千年的草原王庭裡,生鏽的年輪重新開始轉動,古老的狼圖騰照亮新的信仰。
……【牧馬帝國史】很多年之後,文啟皇帝科倫·奎尼熾君回到了瓦達拉草原,那是他第二次踏上這片土地。
他站在土丘上,遠眺天際,身後跟著幾位部族的家主還有數以萬計的鐵騎,黑壓壓的一望無際,直到天地的盡頭還能隱約看見捲起的滾滾塵煙。
鐵浮屠的長戈在烈風中鳴嘯,戰馬的眼睛從漆黑的鐵盔下閃爍著震懾人心的紅光。
部族的家主們戰戰兢兢,不敢抬頭去看那道背影。
饒是經歷了那麼多場戰鬥,可牧馬軍團的鐵騎兵們每次看到那道披著貂裘長袍的瘦弱身影時,心中依然有股火焰在燃燒。
他的經歷就像是每個人的夢,從弱小,到強大;從逃亡,到迴歸;從一無所有,到權傾世界。
在後世的學者記錄中,對這位文啟皇帝的評價出奇的一致,其中有一句話說的很好,大意是:“牽著馬的少年從未跨上過馬鞍,可他的手裡的韁繩卻牽著整個草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