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四舊”是人與物鬥,這只是個開始,接著就是轟轟烈烈的人與人鬥。過去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是誰財主、誰有錢就鬥誰,現在又興起了誰當政誰有權就鬥誰。
下級模仿上級,農村模仿城市。沒有敵人,就製造敵人,沒有鬥爭物件就指定鬥爭物件,沒有鬥爭派別就煽動成立鬥爭派別。到處貼滿“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人人高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口號。
一夜之間,大字報彷彿成了天下最流行的東西,祭天台跟全中國一樣,只要認識幾個字的都要寫幾張大字報出來,你跟誰有意見,有仇怨,或揭露、或諷刺、或謾罵、或誣陷,不拘一格。
寫來寫去,就挑起仇怨,形成了派別,又從文鬥走向了武鬥。
在祭天台,第一張大字報是邵雙軍和藺全安貼出去的。
邵雙軍是外來戶,土改前才由遠房親戚介紹,買了原來藺浩明的一塊閒宅,從距離祭天台八里地的槐山村搬過來的。藺浩明自兒子藺華科出事後,就搬到縣城住了,家裡的地早已出手,土改前,又把這一片閒宅賣給了邵雙軍。
邵雙軍號稱小諸葛,他心眼多,精於算計,早想在村裡出出頭,弄個一官半職的乾乾,只因是外來戶,勢單力薄的,村裡沒人提攜他。
張幸當支書後,兩家同在北衚衕住,平時關係也還不錯,就讓邵雙軍到大隊幫著管些雜事,但也沒給他安排過重要差事。
藺全安初中剛畢業,上學時成績不錯,尤其能寫幾句文章,自認為很有才,回到村裡出工,總覺得有些憋屈。他家和邵雙軍隔壁相鄰,二人年紀雖差了十多歲,但都認為自已不得志,就同病相憐,常攪在一起互訴衷腸、宣洩情緒。
這不,大字報之風一刮起來,倆人就想大鵬展翅乘風起,邵雙軍指使藺全安寫了這張大字報:
張幸家的黑歷史
上級號召我們寫大字報,今天我們就寫一張,揭露支書張幸家的黑歷史。
張幸老家在侯家莊,家裡是富農,常年剝削貧下中農,他到祭天台來給姥爺過繼頂門,逃避了對地主富農的鬥爭,我們祭天台貧下中農要提高警惕,不能讓地主富農繼續掌權。
另外張幸的大哥張福在南方當大官,聽說是個典型的走資派,已被革命小將們揪出來鬥爭了。我們祭天台的革命群眾,也要把張幸揪出來,造他的反,奪他的權。
鄉親們趕緊響應上級號召,行動起來吧,造反有理!
其實,張幸確實是伊祁山東邊侯家莊人,只是自幼就來祭天台過繼給了姥爺,跟姥爺在祭天台長大,階級成分也隨姥爺劃為了下中農。
他侯家莊老家卻是上中農,以前也受過些打擊。大哥有文化,很早就參加了八路軍,隨軍南下後,轉業到安徽丈人家,現在已經當了那裡的縣長。
邵雙軍和藺全安的這張大字報貼到祭天台大隊部的西牆上,張幸是祭天台的村支書,他性子直,是個急脾氣,這幾年,既給村裡辦了不少好事,也得罪了不少人。
村裡人們看到牆上的這張大字報,立馬就炸了鍋。有公開大罵胡說八道的,有嘴上不說心裡解氣的,也有情緒激憤蠢蠢欲動的。
張幸想:你邵雙軍個外來戶,我還給你面子,讓你小子在大隊部混著,你他媽知恩不報,還貼老子的大字報,老子絕不饒你!還有藺全安個小崽子,毛兒還沒長全呢,就想炸刺,就是欠收拾!
指名道姓的大字報,讓雙方矛盾公開化。
此時又正趕上自上而下的鬧派性,於是,時間不長,祭天台就形成了分別以張幸和邵雙軍為首的兩大派,村裡的人們也要分別站隊。兩派互貼大字報,公開相互指責,越鬧越僵。
無錯書吧也是各地正在流行造反奪權的時候,遠在保定行政公署機關工作的藺友仁,也正因涉及一件嚴重的“政治問題”,被在波谷浪尖上翻滾了一次。
當時保定造反派之間的鬥爭十分嚴峻,已由貼大字報的文鬥,上升到了武鬥,社會十分混亂。工人不上班,幹部不辦公,連省委機關都站不住,遷到了石家莊。保定的造反派整天直呼省委書記林雪的名字,高喊口號要打倒他。
機關辦不了公,幹部就下放去學工學農,藺友仁他們下放到郊區村裡參加勞動。既然是來向農民學習的,村裡就讓他們這些沒幹過重活的大幹部,好好嚐了嚐當農民的苦頭。
藺友仁和十幾個同事被安排去打土坯。打土坯的工具是一盤二寸厚、二尺長、三寸高棗木製成的土坯模具,和一個三四十斤重的方形帶柄石夯。
工作時,兩人一組,一人執鐵鍬在模具中填滿潮溼的黃土,另一人手提石夯,準確的將模具中的黃土砸實成型。填土人翻開模具,一塊二十多斤的土坯就打好了,提夯人再搬起土坯,垛在一起風乾待用。
土坯是早年重要的建築材料,村裡的青壯年男人都要學會幹這活。
鄉間俗話有“秋後五百六,立夏八百八”、還有“會打不會打,也要六百零倆” 的說法,就是說:白日時間短的季節,每天也要打完五百六十塊土坯;白日時間長的季節,每天要打完八百八十塊土坯 。平均下來至少每天也要打完六百零兩塊土坯。
這是村裡最重的活兒。熟練了,二人配合默契,動作敏捷協調,如莊子庖丁解牛所說,“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友仁他們大多數人沒幹過這活,不僅幹得慢,土坯打不成型,還常常不是砸了腳指頭,就是倒了坯垛子。
但活幹不好,並不影響他們把學農工作跟眼前的政治運動緊密結合。這些人就把自已打壞的土坯叫成當時被打倒的大領導的名字,這個說我打的是劉某某、那個說我打了一個彭某,一位科長說自已打倒的是林雪,友仁順口就說:“我打倒了林彪。”
那時候,林彪正在紅得發紫。大家一聽,頓時被驚呆了,友仁也一下子驚醒了,嚇得傻呆在那裡。
這話也被其中一位“政治運動愛好者”抓住了把柄,從此,友仁被小會批了大會鬥,關在造反派的禁閉室裡不讓回家。最後還差點被送進監獄。
其間,友仁還寫好了一份遺書,囑咐妻子史紅雲,說自已萬一遭遇不測,就帶兒女回祭天台,還告訴老恆要照顧孩子們長大成人。
誰知,剛過一年,那位林副主席就在叛逃的路上機毀人亡,真的變成了被批判打倒的物件。
友仁自然很快獲得解放,併成了常被表揚學習的先進典型,還說要提拔到市委去重用。
友仁並不喜歡這種波谷浪尖的折騰,更加崇尚實實在在的做事。他自已就主動要求調到文化教育部門工作,但上級沒同意。最後領導根據他的愛好和才能,給他安排到市裡的文史資料部門去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