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花蕾悄悄盛開,為神明鋪出一條染血的荊棘之路。
*“黃金,快點,我們需要趕緊去星艦那裡!”
劇烈晃動的大地立馬驚起石壁上向下掉落的石塊,顧棲和低階蟲族們狼狽閃躲,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山洞。
他被蜂攔腰抱在懷裡,嗡鳴的蟲翅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振動著,一邊靈活地躲開崩裂的石塊、一邊護著懷中的蟲母往空地飛。
“海藍,小心頭上!”
幾乎是在顧棲出聲的瞬間,在赤紅色天空下顯得色調格外鮮豔的藍摩爾福蝶蝶翅一閃,以一種極為驚險的動作滑身至另一側,巨大的石塊幾乎是擦著其蝶翅翅邊砸在地上,瞬間驚出一片煙塵。
顧棲的心臟還砰砰跳個不停,他不希望自己身邊的任何一隻低階蟲族在這場天災中遭遇危險……這顆星球的生命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走到了盡頭,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鉅變,整塊天空都浮現出一種不祥的赤紅,萬里不見雲層,只有火山口噴發熔岩時溢位的濃煙。
此刻流動的空氣受熱膨脹發生了強烈的對流,於是狂風也瞬間被醞釀著出現,那些水蒸氣凝結成雨、高溫物質在空中肆虐;頃刻間,當空生響,銀白、邊緣泛著藍紫色的雷電驟然而降,幾乎要撕裂整片天空。
鳥雀驚飛、動物亂竄。
自叢林中快速跑出來的猛獸飛禽成了阻擋低階蟲族們去往湖邊的第一道屏障,平日裡罕見的巨鳥瘋狂地展翅橫擋在空中、幾乎有一個小山頭那麼高壯的不知名野獸頂著鋒利的角衝了出來,它們因為受驚而橫衝直撞,有些甚至直直瞄準著小蟲母的方向——黑髮青年的周圍被低階蟲族們保出了一片相對安全的空地。
——嗡嗡嗡。
尖銳而短促的嗡鳴聲自蜂的身上響起,它緊緊抱著顧棲閃躲著一切,但卻因為天空中隨時可能掉落下來的熔岩、碎石而不能飛得太高。
黑髮青年幾乎是靜默地摟著蜂的圍脖,他的後腰被蜂巨大有力的蟲肢禁錮地生疼,感覺幾乎要勒到肉裡,但他沒有任何的抱怨,只是滿目擔憂地望向不遠處橘紅光幕之下的末日之象。
不知道為什麼,從昨天到現在,他的心臟一直抽痛著,就好即將發生什麼無法改變的災禍……鋪天蓋地的火海之下,那些湧動的岩漿比顧棲所想象的還要誇張和糟糕,或許是因為這顆星球上相互連線、相通的火山太多了,以至於在一座山爆發後,所有的、顧棲所能肉眼可見的山均被帶入了相同的境況。
赤紅、中心冒著橘黃色微光的熱流因為山體的高度和角度流速極快,空中滿是因為巨大壓力而噴湧出來的火山灰、火山碎石……又是一次閃躲,顧棲眼睜睜地看到那塊砸下來的崩碎石塊砸死了一隻驚恐的野兔。
血肉橫飛,只在瞬間。
躁動的野生物流衝散了低階蟲族們,但它們就像是提前說好了一般,總是以蟲母的安危和目標為準,即便各自分散到幾處,也依舊堅守著騎士的職責,用盡一切方法替懷抱著蟲母的蜂開著路。
於是當一隻巨型叢林野牛撞開擋在身前的巨木、猛然出現在顧棲驚恐的視線中時,同樣巨型的天鵝絨螞蟻從另一側頂了出來,那不相上下的體型轟然相撞,搖搖欲墜的巨木也在瞬間驚動的煙塵以及又一次飛來的火山熔岩下“轟隆”一聲砸了下來。
“——石榴!”
蟲族的血液是什麼顏色的?那顧棲一定會回答是紅色的。
是鮮紅的,紅到刺目的,紅到能侵染整個世界的顏色。
野牛尖銳的角撕裂了石榴的蟲腹,原本柔順、天天被顧棲當作是床的皮毛雜亂一片,被黏膩、溫熱的血液糊成一團,它整個飽滿的蟲腹都癟了下去,一邊是頂破外殼的野牛角,另一邊是橫壓下的巨木,甚至那連線著胸與腹的位置都被飛濺的岩溶灼燒著。
一切只發生在瞬間,當顧棲想要尖叫著去把石榴拉起來時,他已經被蜂按著腦袋繼續往遠處逃離了。
他在煙塵中喊著“石榴”的名字,可蜂沒有停,也不能停。
於是顧棲只能看著,他看著天鵝絨螞蟻那對尖尖的小觸角逐漸耷拉,機械感的巨大複眼也逐漸暗淡無光……噴湧的熔岩還在繼續著,還不等顧棲再看一眼,數塊石塊夾著灰沙因為巨大的壓力而從火山口迸射而出,像是被傾倒下來的垃圾,徹底淹埋了石榴的身形。
低階蟲族再怎麼強大,也抵不過大自然誕下的天災。
勇士的墓早已被火海淹沒,可顧棲還記得石榴的溫度、記得石榴毛茸茸的蟲腹、也記得石榴陪他一起躺在湖岸上曬太陽的悠閒午後。
那些回憶還未曾褪色,但另一位主人公卻徹底消失在了那片滾燙的土地之下……因為整個空氣中都瀰漫著被噴湧而出的火山灰,顧棲的臉也早已經變成了花貓的模樣。
當他毫無所覺流出淚水的時候,那些煙塵與晶瑩混合,掠過下巴,落在了成窩的鎖骨裡。
無聲無息的哭,上一次是為演戲,而這一次卻是無法抑制的悲。
顧棲悄悄地將腦袋埋在了蜂的圍脖裡,當淚水打溼絨毛的同時,他在心中祈禱著——祈禱著神明再看他、看它們一眼,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地度過這場災難……但神明似乎也被噴湧的火山隔絕了訊號,不曾收到來自信徒的請求。
遠方,山體上生著的裂隙進一步擴大,最初是手指的寬度,但只在幾十秒內,寬度成倍地增加,即使隔著數百米,都能看到如斷口、瘡疤一般交錯縱橫在較為平緩的山體之上。
綿延數十公里的裂隙如串珠狀分佈,滾燙的熔岩順著裂隙冒出,它們在有坡度的山體上流動著,像張牙舞爪的惡魔追捕著山下逃竄的一切生物。
那是滿山的火海,像是熔岩構成的巨型瀑布。
漫天黑沉沉的煙氣在氤氳著,一切的生物上都落著一層火山灰,大張旗鼓的岩漿奔騰著從黑色岩石下的縫隙中溢了出來,它們快速流動著,熾熱蔓延過半山腰,逐漸湧入了藍綠色的冷杉木叢中。
“滋滋”的炙烤聲不絕於耳,那新生的草芽、嫩枝在紅色的河流之下化為灰燼,頃刻間便失去了生命。
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格外精貴。
一路上,顧棲已經不知道陪在自己身邊的低階蟲族還有誰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無用的累贅,藏在蜂的懷裡,只能睜著眼、掐著喉嚨看一隻又一隻的低階蟲族為自己開出一條道。
長相猙獰卻格外害羞的大蜘蛛擋住了從山林裡衝出來、正發著瘋的巨熊,漂亮地像是玉雕般地蘭花螳螂扛起了唯一通向湖邊卻驟然倒落擋住通道的巨木……於是一路走,夥伴一路的少,每一次抬頭回望的時候,顧棲總能看到熟悉的影子擋開著什麼、扛起了什麼,而他則被蜂抱著暢通無阻,曾經短短十來分鐘的路程卻變成了最難熬的折磨。
穿過四處飄著火山灰的冷杉木叢林,受環境的限制,蜂只能小心地懸在地面上十幾厘米的低空中穿梭,身後數量越來越少的低階蟲族們跟隨著,顧棲終於在熟悉的灌木叢後看到了女神遺落在這裡的梳妝鏡。
那片湖下是洞窟,洞窟的另一側是秘密基地、是斷崖,當顧棲隨著低階蟲族們從它們所開拓的另一條路穿越過去時,卻發那火山通道原來早就藏身於斷崖的另一側,此刻正從那巴掌大的裂隙中冒著滾燙的流體。
他們趕來的速度不慢,但熔岩的速度卻很快,發紅的基性熱液從微微拱起的小坡而下,目標正是基本完成修理的小型星艦。
“等——”話音未落,螢石衝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把熔岩與星艦隔開,熾熱的流體被蟲身阻隔,呲啦的燒灼聲幾乎刺激地顧棲大腦發麻。
他聞到了焦味兒,他看到螢石一閃一閃的蟲腹在痛苦的痙攣著,然後他被蜂一把推到了星艦裡,急促的嗡鳴聲就像是懸在頭頂的警鐘,一刻不停地敲擊、震懾著他的神經。
黑髮青年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裡走,膝蓋上、手肘上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了擦傷,還有被熾熱灼傷的痕跡,疼痛在這一刻遠去,顧棲踉蹌又狼狽地鑽進主控制室,灰撲撲的手指摸上箱體內的電源控制器。
他滿頭是汗地跪坐在主控制內連線電源,那些經歷過多次損毀的零件遠遠達不到需求的靈敏度,但此時此刻他沒有任何的辦法——火山開始劇烈活動,山口的煙氣濃烈到無法呼吸,整個叢林中的動物們都陷入了混亂,而顧棲能做的僅僅是剋制忍不住發顫的手,將電路板上的電線一一對應,然後祈禱整個小型星艦能夠更快一些運轉。
可是他太難受了,身體上被火星燎傷的痕跡在泛著痛意,漫上整顆心臟的窒息感幾乎叫顧棲連小巧的螺絲刀都拿不動……他的手腕連帶著指尖都在顫抖著,整條手臂佈滿血痕,這是他在火山噴發那一刻逃生所留下的印記。
顧棲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需要夾著菸灰味兒的氧氣來供給自己那快要僵持的大腦。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
抬頭的小蟲母正好對上了主控制室一側略覆著一層黑灰的玻璃:斷崖上的裂隙又擴大了,小範圍的爆炸和轟鳴在過於近的距離中變成了難以抵擋的危險,漂亮的藍摩爾福蝶在察覺到危險後毫不猶豫地用翅膀抵擋在星艦之前,因為它知道,蟲母在乎這塊有著鐵甲的大傢伙,最重要的是——它們保護著的蟲母還在裡面。
噴湧出來的熾熱液體、飛濺的碎石塊狠狠地砸在了海藍的身上,顧棲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低階蟲族們的悲鳴。
嘈嘈切切的,那對藍得像是寶石、像是天空一樣的大翅膀瞬間被紅色點燃,隨後是蔓延速度極快的燒灼。
噴湧的岩漿勢如破竹,一路從海藍的翅膀邊緣開始燃起,甚至都不等顧棲反應過來,他眼前相處了數月的夥伴就已經半身被燙得焦黑,長翅破碎漏著風聲,半立起來的觸角只剩下末端……巨大的藍摩爾福蝶疼到整個軀幹都在打顫,但它依舊毫不猶豫地擋在星艦之前,透過蒙上一層火山灰的玻璃與跪坐在地上的蟲母對視。
熱浪襲來,只剩半截身子的藍摩爾福蝶在顧棲的面前化成了灰燼,它以死亡終結了幾秒中溢位的熔岩,但這並非結束,當裂隙再一次衝著星艦和顧棲湧動熱液時,另一隻低階蟲族衝了過來,再一次用自己巨大的身體擋住了一切熱流……眼前的玻璃被黃金用蟲翅輕輕擋住,敲擊在上面的咚咚聲喚回了顧棲的心智。
短暫的幾秒鐘之內,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曾經的夥伴被岩漿吞沒卻毫無反抗之力,而自己能做的卻僅僅是繼續手下的工作。
——啪嗒、啪嗒。
幾滴淚水順著顧棲染著汙跡的側臉滑落,他忍著嗚咽,整個嗓子幹到發澀,像是從食道到胸腔被塞滿了尖銳的碎石塊,那些稜角戳地他咽喉發痛,說不出一句話來。
——快點、再快點!手指因為大力地抓握而導致整個指尖浮現蒼白,螺絲刀在顧棲的掌心烙印出紫紅的痕跡,他甚至連汗水落在手背上都來不及擦。
整個空氣裡都熱度越來越強,渾濁的空氣滿是煙熏火燎,顧棲小心地將深紅色的線連線在露著黃色埠的位置,中途來不及喘氣,便又挑動了一根藍色的線繼續找著正確的介面。
藏在這艘星艦內部留存的能源有限,因此為了保證它們的用量足以離開這顆星球,在這之前顧棲從來不敢提前連線電源。
但他始終預料不到,這場危險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猛烈,幾乎沒給他留下任何反應的時間——危險遠遠超乎了他預估的可能。
在顧棲低頭忙亂的時候,卻沒有發現原本圍在小型星艦周圍的低階蟲族越來越少——曾被顧棲誇獎過絨毛綿軟、只比石榴差一點點的白雪舟蛾側身緊緊抓著地面,粗壯的蟲肢已經深深陷入了土壤,毛乎乎的翅用勁兒撐著,形成了一道純白染灰的牆壁;在它的身邊的是顏色絢麗、充滿了藝術感的畢加索球盾蝽,有著玫瑰色後翅的玫瑰綃眼蝶,整個外殼流光溢彩、恍若寶石的甲蟲……還在的低階蟲族們圍成一圈,它們在岩漿即將來臨之際用自己的軀幹替蟲母鑄成了一道名為“守護”的防護牆。
灼燒聲噼裡啪啦地響個不斷,龐大且流速超出預料的熔岩很快就從斷崖處的裂隙一路蔓延至此。
不遠處的湖水像是防線,但也被炙烤地冒出滾滾氣泡,依舊捱不過整顆星球上所有火山一起發怒的威力。
滾燙、鮮紅的熱流淌過了焦黑的土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火海烈烈,一點一點地向蟲母所在的位置包圍。
圍成圈的低階蟲族們一個挨著一個,緊密相擁,雖然過去它們是會為了蟲母的一個誇獎、一個擁抱、一個親吻而打架的幼稚鬼,可到了危機時刻,它們也同樣可以為了蟲母而站在最前方。
——嗡嗡嗡。
蜂的振翅聲暫時隔絕了低階蟲族們被灼燒的動靜,黃金隔著主控制室前的玻璃,用整個身體擋住了黑髮青年透過玻璃所能看到的一切視野,直到對方終於抹開額間的汗水,發出一聲輕呼。
蜂看到它所追隨的青年做出了一個口型:成功了。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小型星艦從主控制室開始亮起了一串淺藍色的燈,那些蜂看不懂的資料出現在光屏上,一閃一閃,就像是最耀眼的那顆星辰。
顧棲看了看面前的光屏,正閃爍著的程式碼是他曾經在軍校學習時熟記於心的內容,那麼地清晰,卻也那麼地冰冷無力,將他好不容易連線好電源後的快樂瞬間凍結成冰。
黑髮青年抬頭,又看向蜂,可堵在嗓子眼裡的話卻說不出來了——他能說什麼呢?插入了中央控制盤的第一次啟動後,他才知道這是適用於雙人飛行器的控制盤,所以只能坐他一人外加一隻蟲族?說努力了幾個月的成果其實根本救不了任何一個低階蟲族?說如果不是因為先前那一箇中央控制盤的損壞,他原本是可以帶著大家一起離開的……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失敗了……莫名的,顧棲眼底又開始變得潮溼,當他站起來看到了蜂用身體擋在另一側的場景後,忽然從嗓子裡發出了一聲極大的悲鳴:“嗚不——”嘶啞的、窒息的、刺痛的、難過的。
破碎閃爍著微光的鱗粉飛蕩在空中與火山灰融為一體,被燒焦的絨毛因風而飄動,焦黑的觸角已經化為灰燼……生理、心理上的痛苦同時蔓延,顧棲甚至覺得自己的整個胃開始痙攣,皮肉震顫,燒焦的味道充斥在整個鼻腔內部,他開始覺得噁心、開始乾嘔、開始捂住腹部忍受著耳鳴與頭痛。
在蜂的背後,那些焦黑的、努力擋住岩漿侵襲的身影是那麼地熟悉,其中任何一個大傢伙,顧棲就算是閉著眼都能叫出對方的名字——通體雪白、是唯一一個喜歡洗澡、泡澡、享受蟲母牌spa的雪花;天生帶有狂野藝術氣息、喜歡和石榴一起曬太陽的罌粟;前翅透明、有後翅燦爛如玫瑰般的雲母;在太陽下能閃爍出五光十色、喜歡託著小蟲母瘋跑的磷石……低階蟲族也有它們自己的美,龐大的身軀、有力的硬甲、漂亮的蟲翅、富有機械感的外形……可此刻,它們變成連為一片的焦黑,顧棲甚至需要盯著看好幾眼才能分辨出誰是誰。
他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前不久還在思考飛行器上可以帶走誰,此刻卻發現只剩下他和蜂了……猛然之間,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顧棲從側面的艙門撲向守在他身側的蜂,幾乎是哀求,“黃金,你會和我離開的吧?”
是沉默,小型星艦不遠處的岩漿繼續靠近著,整個空間裡除了熱流燒灼土地,竟是聽不到蟲翅的蜂鳴。
在以往的每一次交流中,顧棲和蜂之間有著預設的規定——蜂蟲翅上蜂鳴的頻率,將代表它的答案。
急促的嗡鳴是拒絕,平緩的嗡鳴是應允。
“黃金?你什麼意思?”
——嗡嗡嗡。
顧棲心下一鬆,他眼角還夾著淚水,只慌慌忙忙地用手背蹭了蹭,聲音還有些發澀,結結巴巴道:“別、別動……我、我現在就發動星艦,黃金你呆在這裡、呆在這裡就好……千萬別亂跑了……別動啊……”慌忙到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回應他的是蟲翅落在肩頭的輕拍,溫和輕緩,是應允、是安慰。
顧棲吸了吸鼻子,他忍著目光想要落在不遠處那座焦黑“城牆”的衝動,只專注眼前——他不能連蜂都帶不走,他必須把蜂帶走。
飛行器啟動了,用於升空的能量在一點一點填補著,可流動的岩漿卻欲來越近,顧棲甚至能感受到那更加熾熱的空氣。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喃喃道,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螢幕上67%的載入進度條。
——轟隆隆。
又一道蓄力的裂隙中發生了小範圍的爆炸,菸灰色的石塊夾著通紅的岩漿被噴了出來,空氣熱到滾燙,若是站在宇宙裡看,足以清晰地看到整個062號星球上被一片紅褐色覆蓋,那幾乎遍佈全球的火山在短暫的兩個小時中陸續噴發,熾熱的氣流自地面湧出,同時也牽動了星球板塊之間的地震。
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毀滅,正如顧棲一開始猜想的那樣,當062號星球上的火山準備活動開始,也就意味著這顆星球命不久矣。
地震、颶風、暴雨、雷電、火海。
顧棲的眼角被那股滾燙的氣流炙烤地發疼,眼淚不受控制地向外湧動著,他死死盯著載入進度條,心臟隨著每一次增加的數字都一起劇烈跳動著。
70%、74%、81%、90%……快點!再快一點!最後五個數!顧棲咬著下唇,早已經被印出了齒痕,當進度條到100%的時候,他顧不上摸眼淚,正準備叫蜂進來,卻看到那到被燙得毛髮焦黑的龐大身軀猛然從底部扛起了小型星艦。
“等等——黃金!黃金你要幹什麼?”
“別動,求求你上來吧!我求你了,黃金……”“黃金,求你了……”“別又留下我一個啊……”顧棲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那麼地尖銳刺耳,幾乎到了扯著嗓子尖叫的地步,他半截身子扒在艙門口,試圖伸手勾住黃金的蟲翅。
蒼白帶著細小劃痕的手指輕輕地從染著焦黑的蟲翅邊緣劃過,只差短短的一厘米,然後小型星艦被蜂以一種不正常的力量被從熔岩蔓延的斷崖口推了出去,載入的能源動力破空而鳴,艙門因為升空而自動閉合,顧棲也被衝力砸到了另一邊的軟座上。
他顧不得後腰被撞地生疼的面板,連滾帶爬地扒在灰濛濛的玻璃上朝下看——那道金棕色的身影早就半身焦黑,蟲翅殘破,下半身被熾熱的熔岩吞沒……當顧棲的眼淚砸在手背上時,整個斷崖都瞬間被熱流吞沒,火海咆哮,所有的一切都在遠離,唯一飛向自由的卻只有顧棲一人。
獨自的,就是像是他誕生之時孤寂地藏於蟲卵之中,此刻他呆坐於閃爍著藍光的星艦內部,燈火通明、身無陪伴,耳邊只能聽到爆炸的轟鳴和星艦穿越雲層的摩擦。
某一刻他甚至想要求助於那些窺視著的高階蟲族,可當他用精神力尋找追蹤蜂時,卻發現一切的聯絡都斷了……在荒蕪的、飄著灰黑、滿是煙塵的空中,似乎有什麼模模糊糊的聲音響徹在顧棲的腦海中——【ai……guqi……】小型星艦從062號星球噴湧的火山灰氣流中逐漸飛離,那些誇張的煙霧迷散在整顆星球之上,當星艦那宛若彗星尾巴的痕跡剛剛消散於空中時,整顆062號星球驟然發出巨響,爆炸的熱浪再一次將小型星艦推離,巨大的力量使之翻滾著離開了因塞特星域的最西部,一頭栽進了另一片虛幻的陌生星域。
星空浩瀚,萬籟寂靜。
那艘遠離了因塞特星域的小型星艦緩慢而孤零零地飄蕩在宇宙塵埃之間,宛若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幼鳥,迷茫無助。
然後,逐漸遠去。
將時間倒回在062號星球上火山爆發前的五分鐘——高階蟲族所在的星艦上一片安靜,主控制室內值班的蟲族揉著腦袋頗有些昏昏欲睡,原本一直鎖定在天鵝絨螞蟻腹部的螢幕忽然一閃,隨後整個畫面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就像是老舊碟片在播放過程中的卡頓,還時不時發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值班的蟲族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他趕緊坐到操控臺上,光屏上是密密麻麻的瑩藍色程式碼,靈活的手指噠噠按壓在鍵盤上努力調整著後臺資料。
只是五分鐘後,他的臉色逐漸變得凝重,乾脆按下了主控室內的緊急呼叫鈴。
刺耳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星艦,不一會兒,一眾蟲族以及肩頭披著睡袍的艾薇匆匆趕來。
“怎麼了?”
艾薇是一路小跑來的,腳上連鞋都沒來得及換。
那蟲族立馬道:“大人,追蹤蜂受到了某種磁場和衝擊的影響,現在畫面潰散,無法捕捉到蟲母殿下.”
“磁場?怎麼會突然出現磁場的改變?”
艾薇臉色一變,她立馬坐到另一邊的控制檯上,開始著手調整顆062號星球的俯瞰圖。
其他蟲族下屬也們都坐到工作位上,試圖解決這一刻的問題。
忽然,一位站在電子屏前的女性蟲族發出的呢喃聲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那是什麼?”
“什麼?”
艾薇扭頭看去,懸掛於整個主控制室中央巨大的光屏上正顯示著062號星球的全景,只是在其正面靠近圓心三分之二的位置上,某種正在活動的紅色以極快的速度從一個微小到難以被視力捕捉到小點開始擴散。
最開始只是一個點,然後短短几秒、甚至連艾薇的一次呼吸都沒有完成,整個星球的不同位置上又出現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紅點,緊接著所有的紅色都不受限制地擴散,原本代表著叢林的綠色、陸地的褐色頃刻間被橙紅淹沒,同一時間艾薇也尖著嗓子喊出了答案——“是火山爆發!”
與此同時,一股浩大的、近乎無邊無際的悲傷從心底襲來,來自蟲母的哭泣在整個精神力連結中哀鳴,久久不息,所有的蟲族都能感受的到,那股撕裂般的痛苦像是海嘯一般,劈頭蓋臉地就砸了下來,幾乎叫人無法呼吸。
那一瞬間經歷過無數歲月的艾薇甚至開始慌了,她著急地叫下屬們準備靠近062號星球救人,還不等她下完命令,兩道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原本還在自己星艦內的陸斯恩和安格斯都跑了過來。
“怎麼回事?”
陸斯恩壓抑著語氣,眉頭緊皺,目光落在螢幕上後更加冷凝,“火山……”整顆星球都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被熱流覆蓋著,就像是說好地一樣,星球末日、火山咆哮、地震頻發,從螢幕上甚至可以看到飄蕩在星空中的062號星球上從最初的紅點,逐漸被厚重的黑灰色覆蓋,叢林、陸地、海洋,那些原本的鮮活顏色都在褪去、消亡……原本還有模糊畫面的追蹤蜂徹底失靈,連結著的影片在幾秒鐘的閃爍後,徹底陷入了一片漆黑。
“救人啊……”艾薇喃喃著,她咬著唇,眼底泛出一種潮溼的紅,周身幾乎被一種頹敗覆蓋。
她想立馬就下去尋找蟲母,可理智又清晰地告訴她現在下去,不僅找不到蟲母,還會讓自己的下屬損失慘重。
他們是蟲族,雖然有著發展迅速的高科技,有著星艦、飛行器,可當這些金屬製品遇見了大自然降下的巨大天災後,一切都是無用功。
整顆星球上一齊噴發的熔岩、胡亂飛濺的火山碎屑幾乎叫他們無法落地,而那些迅速蔓延的厚重火山灰又成了另一種阻礙的屏障,於是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062號星球在自己的眼前進入末日,毫無回天之力……“怎麼會這樣……”安格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瀰漫在整個精神力內部的哀鳴還在,他甚至能感受到蟲母緊縮的心臟和沙啞到無法發聲的喉嚨。
他自言自語道:“為什麼之前不知道有這麼多火山呢……”是啊,為什麼呢?這一刻,這個問題同時浮現在幾位高階蟲族的腦海裡,他們回憶著自己的行為,最後卻發現忽略了這個問題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最初凜然的殺意,因為他們不在意的忽視,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平等的倨傲。
陸斯恩緩緩抬手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久久不散的悲傷戛然而止,突然的就像是被打斷的鋼琴曲。
那一瞬間他整個大腦都變得空白、思維呆滯,下一刻便被艾薇狠狠一拳砸在了側臉。
疼痛喚回了陸斯恩的心智,整個主控制室安靜到只剩下心跳聲,其餘的蟲族下屬們低著頭、紅著眼,不敢置信地在方才劇烈的悲慼之下尋找可能存在的聯絡……但他們毫無所獲。
不只是陸斯恩,所有的蟲族都感受到了那種瞬間斷開的空白。
“你滿意了嗎?”
艾薇在憤怒,可這一瞬間她卻不知道自己的憤怒該對向誰——是一直沒有注意甚至是忽略了062號星球實況的自己、是派人悄無聲息毀了中央控制盤的陸斯恩、是一直都混不在意的安格斯、還所有的忽略了最根本問題的人……她怨不了任何人,因為他們都有錯,他們每一個人都犯了錯……心臟被緊緊攥到生疼的艾薇抱著手臂緩緩蹲下身。
這種彷彿被全世界都拋棄的感覺讓她嚐到了久違的、像是兄長重傷一般的苦楚,錐心刺骨的痛也從那些模糊的記憶中跳躍而出,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經過似的……安格斯愣神在原地,他在腦海裡捕捉著過往時常可以感受到、甚至是被他嫌棄的心音,可什麼都沒有,安靜地就像是從來都不曾出現過一般。
他堪堪回神,看到了蹲在地上、目光呆滯的艾薇,看到了靜立一側、髮絲凌亂的陸斯恩。
他道:“等熔岩停止後,去找找吧.”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好.”
艾薇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只是泛紅的眼底暴露了她心底的脆弱,就像是活生生地從心臟剜出了一塊肉似的。
主控制室內的人逐漸散去,安格斯回了自己的星艦,艾薇抱著手臂冷冷盯著遠方已經被厚重火山灰覆蓋的062號星球,而陸斯恩則依舊立在原地。
直到很久以後,他喃喃道:“錯了嗎……”艾薇冷笑一聲,“沒錯嗎?”
當然錯了,因為這個錯誤,他們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蟲母。
熟悉清亮的聲音消散在整個宇宙之內,連帶著所有的感官都一一飛離,徹底散於繁星之下……數萬光年之外,因塞特星域的中央星上,原本行走在街道、建築、各個位置的蟲族們忽然都站定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天空,短促且轉瞬即逝的悲鳴自大腦中滑過,跨過了那無法用長度丈量的宇宙,於是他們只能接收到一種斷續的難過,無法捉住,無奈任由其消失。
一位看起來只有十來歲的小女孩還頂著額頭上稚嫩的淡青色觸角,她的眼底浮現出潮溼,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嗒”地掉在了路面上。
她拉了拉身側母親的手腕,小聲道:“媽媽,為什麼……我好難過呀.”
“媽媽……也很難過.”
女孩的母親緩緩蹲下,她摟住了自己的女兒,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鏈,一個勁兒落著,那種空茫的悲傷一閃而過,卻留下了久久不散的後遺症。
女孩的側臉壓在母親的頸側,她帶著哭腔道:“我覺得好難受,好像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我最喜歡的糖果沒了、喜歡的人偶沒了、連爸爸媽媽也沒了……所有的人都不要我了……”“沒事的,我們都在,糖果、人偶、爸爸媽媽會一直在你身邊.”
年輕的母親任由淚水落下,她知道,他們還擁有著一切,但連結著這道精神力的蟲母卻失去了一切。
她喃喃道:“爸爸媽媽永遠都在的……”她由衷地希望、也祝願著,一切安好。
為蟲母而祈禱。
同一時刻,第一序列星,聖浮里亞星郊區被重兵把守的羅辛哈白塔之內——塔內陰影繚亂,高塔之上穿堂風掠過,暗色調的紗簾在迎著星光的露臺上搖曳,忽然立在屋內的人影劇烈一顫,麥色的大掌緊緊握住了精緻的欄杆,青筋暴起,有股無形的力量正在他的體內流動著……下一刻——噗。
一口深紅的血灑在了雪白的絨毛地毯上,似乎還有細碎星光似的金箔在閃爍著。
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唇角,微翹的唇峰上血跡斑斑,像是一副破損的油畫,充滿了時光感。
他看向繁星滿布的天空,緩緩走向露臺,腳步格外沉穩;而在他的背後有一道影子閃過,像是某種可怖的巨大生物。
放在床頭的聯絡器閃了閃,男人微微偏頭,指尖輕動,聯絡器便飛到了他的手裡。
螢幕被點開,在看過言簡意賅的訊息後,他的手搭在了冰冷的雕花欄杆之上,外面星空正盛,一如多年前那般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冰冷,寂靜。
聖浮里亞星上的涼風撩動男人披在身後的深紅色長卷發,細碎的金箔閃動在髮尾,隱約可在其深邃的五官輪廓下看見一隻金燦燦的眼瞳。
他聲音低沉微啞,醇厚如人間最香的酒,“快點吧,我要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