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音一扭身,伸手奪過了蘇峭手中的酒觴,道:“長嫂說了,受傷的人不能喝酒。”
說著,自顧自地將蘇峭酒觴中的酒飲去一半。
蘇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一臉陰鬱的陳墨,和嘴角噙笑的慕清安,搖頭苦笑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六指,上茶。”
站在蘇峭身後的顧六指拿起石桌旁邊溫著的茶水,手腳麻利地斟了兩杯茶,一杯給了蘇峭,一杯給了慕清安。
陳墨面無表情地看著顧六指忙碌,一仰脖子,將杯中酒盡數飲下,酒觴重重地砸在石桌上。
蘇音音抖了抖身子,頭都沒抬,恍若未覺地悶頭苦吃,邊吃邊順手拿起酒觴,把另一半酒灌進了肚中。
蘇峭抬手阻止時已經晚了。
蘇音音是個一杯倒,一盞酒下肚之後,便覺面紅耳熱,心跳加快,頭腦發懵。
偏巧這個時候,慕清安夾了一筷子菜,欲往蘇音音眼前的碟子裡放。
蘇音音醉眼朦朧,只看見一個人拿著匕首笑容猥瑣地看著自已,心中一急,掄起巴掌甩了過去。
啪!聲音清脆。
“你又打我!”
慕清安捂著臉跳了起來,陳墨噗嗤一聲噴出了口中的酒。
蘇峭忙按住了蘇音音的小手,連聲道:“對不住,慕將軍,音音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顧六尋忍著壓都壓不住的嘴角,快步跟了上去。
剛走沒幾步,恰遇到秦簡來尋慕清安。
秦簡佇立行禮,抬頭間,眼風無意間掃過醉倒在蘇峭懷中的姑娘,猛地一愣:這姑娘好生面善,好像在哪裡見過。
陳墨看著蘇音音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擦拭著嘴角站了起來,語調輕快地說道:“小九不善飲酒,還望慕將軍不要見怪。”
慕清安聞言,拿開了捂著臉的手,笑道:“音音對外人總是客氣的,只有對親近的人才會拳打腳踢,我是明白的。”
陳墨一個眼神掃嚮慕清安,慕清安依然輕笑著,毫無懼色。
陳墨也笑了,笑聲低沉,“與黔首相交,無益仕途。慕將軍還是想想怎麼安置秣陵城裡的降兵吧。不殺降,是你的承諾,並非聖旨,太子殿下也不能抗旨。”
言罷,拂袖而去。
慕清安的笑容漸漸隱去,眸子裡鋪上一層冰冷。
“主公,史明暴斃了。”秦簡走進了亭中,躬身回稟。
慕清安彷彿沒聽見般,眼睛直直地凝視著亭外的風雪。
突地,嗓子一甜,一口鮮血噴出,慕清安踉蹌著暈倒在了秦簡懷中。
時間回到兩年前。
那時,慕清安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夫,家住沛郡相縣慕家村。
像普通的農家子一樣,農時耕種,閒時讀書,日子過得逍遙自在,除了窮之外,無甚煩惱。
唯一不同的是,年齡相仿的夥伴們陸陸續續地結婚生子,慕清安的父母卻一次又一次地將主動上門提親的女子趕了出去。
“清安天賦異稟,詩書滿腹,將來必定會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如何能娶一個村姑?”慕清安的父親如是說,母親默然無語。
慕清安聽了卻淡淡一笑,只當阿父阿母寵溺兒子。
直到有一天,村頭書館裡的講席徐蒼江老先生告訴他,要暫時關閉書館出外遊學,邀請慕清安同去。
慕清安的父母沒有反對,命運的齒輪開始悄悄轉動。
徐蒼江把慕清安帶到了渭北。
彼時,渭北大旱,餓殍遍野,百姓爭相易子而食,慕清安彷彿來到了人間煉獄。
此後數月,慕清安的足跡踏遍渭北災區的各個郡縣,天真地帶領著饑民們在各個官府間奔走,祈求朝廷開倉放糧,平抑糧價,斬殺奸佞,開渠治旱,給百姓一條活路。
然後,再眼睜睜地看著糧價日復一日地高漲,饑民們一茬接一茬地餓死。
慕清安哭了,十八歲的少年仰天長嘆:“君王無德,百姓何辜!”
徐蒼江老淚縱橫,悽然跪地,“少主公在上,罪臣徐蒼江有事回稟。”
那天,慕清安平生第一次聽聞了晉王的種種事蹟,聽聞了晉王府大火,聽聞了翻遍史書怎麼也找不到的扶風燕家。
“老夫當年被奸人矇蔽,助紂為虐,誤傷忠良,本該一死以贖罪,卻苟延殘喘至今,就是因為少主公尚年幼,不能自立。臣不忍心看著晉王后裔流落民間,泯然眾人。”
“現今,少主公已長大成人,睿智多才,心懷萬民,來日必會有所作為,老夫死而無憾了。”
短刃橫在脖頸間,手腕卻被人死死地握住了,徐蒼江睜眼,抬頭。
慕清安眼含熱淚,言辭懇切:“先生,您不能死,清安需要您,天下萬民需要您。”
七日後,一封署名為徐蒼江的密函經由秦王的手,八百里加急送進了雒陽南宮。
一個月後,前大農令、治水天才紀冰官復原職,修築涇水,灌溉旱田。
一年後,旱情宣告終結,徐蒼江再次上呈密摺,舉薦關門弟子慕清安入仕為官,昭和帝聖心大悅。
從渭北迴來後,養了他十八年的父親慕誠跪在地上喚他為少主公,連同宗的慕七叔也跪了下來,聲言願跟隨明主。
那時,慕清安才後知後覺地知曉了,他在秣陵的舅父早在十年前便開始籌謀報仇之事。
當年,晉王薨逝後,是太皇太后保下了晉王妃的老母和幼弟。
被貶為平民的舅父忍辱負重,艱難求存,終於在某一天等來了長姐和小外甥尚在人世的意外之喜。
唐子嬰在武陵郡起事之後,舅父仰天長笑:“原來這世間還有人記得晉王!”
不幾日,唐子嬰的身邊多了一個名喚史明的軍師。
史明命人在義軍中大肆傳播晉王的豐功偉績和仁德之風,百姓們終於再次想起了那位冤屈而死的戰神,賢王。
流民越聚越多,起義軍所向披靡。
然而,天下承平二十載,朝廷弊政諸多,卻死而不僵。
一群兵器粗陋、缺衣少糧的烏合之眾,怎能抵擋得住各路諸侯的圍攻。
唐子嬰武陵被困之後,史明自知無力迴天,便挾持著唐子嬰潛出了武陵,逃回了秣陵。
“清安呀,功敗垂成,舅父對不住你!”
秣陵縣縣署大堂,史明摘下了人皮面具,滿目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