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來找自己,厲潯南一點都不意外。
點上一根菸,卻沒有放到唇邊,轉身,輕輕擱置在菸灰缸的邊上,看著那紅光忽隱忽現,眸光閃爍了下,“讓他進來.”
來人一襲西裝革履,板正得好似盛裝出席什麼重大活動,眉目清澈,並沒有半點避人的意思。
如他一般,靳容白也在打量著他,這個傳聞中的厲傢俬生子,只聞其名從不見其人的人物,此刻站在這裡,卻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
他從來不是一個小角色,就憑厲庭遠以厲家嫡子的身份,在厲家張揚跋扈了這麼多年,卻能在一夕之間,被他不動聲色的給踢走,這個男人,就斷然不會是一個簡單的角色。
“靳總,坐!”
沉默了一會兒,厲潯南緩緩開口,抬手示意。
然而靳容白並沒有坐下來,徑直朝他走了兩步,在他面前兩步遠的位置,站定。
雙手隨意的插在兜裡,目光沉靜的看著他,開口道,“我做事喜歡速戰速決,也喜歡開門見山。
不兜圈子,合作,還是敵對,你選!”
厲潯南眸底如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不起一絲波瀾,兩人的身高原本就差不多,相對而立,夕陽從寬敞明亮的落地窗灑了進來,籠罩在他們的身上,愈發顯得長身玉立,氣勢卓然。
“靳總這話,是不是太唐突了點?”
他緩緩開口,不疾不徐,不焦不躁。
或許真更因為這樣的沉穩,才能打贏一場沒有硝煙的仗吧。
“如果厲總覺得唐突,那我會覺得,我高估了你.”
靳容白淡淡的說,“如今厲家的形勢不必我來分析,而我也相信,你應該會有正確的選擇和判斷.”
流光幻影,拖曳在地上的影子被拽得長長的,他的聲線彷彿也一起被拉長了,不緊不慢的說,“厲家的形勢,自然是再明朗不過。
可我不明白的是,如今的情形,對靳總可並非樂觀,如果我非要選擇一個合作的物件,為什麼一定就是您?”
“因為我相信你的眼力,絕對不會那麼淺.”
頓了頓,他接著說,“我更相信,厲總不會那麼輕易的忘記了自己的目標,絕不僅只如此.”
一句話,讓厲潯南的眸光閃了閃,眼底的光彩忽然黯了幾寸,也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卻將他的思緒,一瞬勾起。
——“媽媽,為什麼我們要離開這裡?”
“阿南,因為這裡不安全了,我們要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為什麼這裡不安全了?”
“因為這裡有壞人.”
“壞人。
有壞人,為什麼我們不報警?我們可以讓警察來抓壞人!”
才七歲的他,並不太能理解為什麼要突然離開這個熟悉的城市,為什麼有壞人不報警而要選擇逃離。
女人緩緩的蹲下身,她年輕的容顏因為奔波和焦慮而過早的染上了細碎的皺紋,只是一雙眼睛格外的明亮,跟面前的兒子如出一轍。
她抬手,輕輕的理了理孩子的短髮,又稍稍拽了拽他略有些褶皺的衣服,“阿南,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是警察叔叔可以解決的,有些問題,只能靠自己.”
“那為什麼我們還要走?”
他不解,大人的世界,不是那麼容易弄明白的。
“你爸爸現在在為了我們將來的日子打拼,我們要支援他,不能做他的拖累,所以我們要離開這裡,不能讓壞人抓住,明白嗎?”
溫柔的聲音能撫平小小孩子心底的不安,他似懂非懂,卻是點了點頭。
因為,他相信母親。
後來,他隨她輾轉流離,隨她住過貧民窟,隨她擺過小攤子,隨她到處輾轉……他心中一直有著期許,相信有一天爸爸會來接他和媽媽回去,相信現在所有的苦,都是為了將來的甜,相信終有一日,會一家團圓,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然而,那一天來了,卻是帶著腥紅的血色。
那幫人來勢洶洶,是他從沒見過的凶神惡煞,媽媽只來得及將他推到陽臺外鎖起來,厲聲呵斥他不管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除非自己來接他,然後就轉身出去了。
陽臺很窄,他一個人躲在外面覺得很冷,很怕。
後來就聽到了外面的喧譁,吵鬧,還有一些讓人耳朵發刺的聲音,再後來,腳步凌亂,他悄悄的躲到陽臺外面,踩在老舊的空調外機上,一個不小心,就會從樓上摔下去。
一月的風甚是冷厲,吹得他小手生疼,他不敢吭聲,只能死死的咬著唇,用力的扒著那一點點邊緣,等著媽媽來接他。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眼睛被風吹出了眼淚,又很快吹乾,刺痛刺痛的,他的手都已經麻木了,僵硬著,機械一般的維持著那一點點小小的希望。
再後來,終於有人來救他了,卻不是媽媽。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厲振雄的眼神,眸光從他的身上掃過,清清冷冷,就好似在衡量一件物品一般。
“阿南?”
他的聲音傳來,比風的溫度高不出幾分。
剛剛被一群黑衣人從陽臺外撈上來的他,渾身顫抖,嘴唇凍得發青,抬眸看了看他,輕輕點了下頭。
“我是你爸爸.”
厲振雄抬手,輕輕的放在他的頭上,“從今以後,你跟著我!”
他當時的那個神態,那個樣子,就好似去領養了一條流浪狗,帶著幾分施捨,幾分憐憫,幾分高高在上,就好似在說,“從今以後,我是你的主人.”
牙齒顫了會兒,他說,“媽媽呢?”
“你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以後,你就跟著爸爸.”
說完,他牽起他的小手,轉身朝外走去。
所到之處,皆有人躬身行禮,看上去都是畢恭畢敬的樣子,而外面的客廳裡,猩紅遍地。
一塊白色的布搭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力氣,忽然掙脫開了他的手,拼命的撲在那白布上。
布匹滑落,露出一張他畢生難忘的臉,女人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難以安心,他死死的咬住唇,愣是沒有發出一點點聲音,抬手,緩緩的合上她的眼睛,然後重新把白布蓋了上去,用力的抱了抱她。
再站起身,朝著回眸冷眼看著他的厲振雄走去,輕輕的,主動的握住他的手,再沒有回頭。
回到b市才知道,他的父親,早已經不是當年闖天下的無名小子,如今他在b市已經闖出了一片天地,還有自己的老婆和兒子,而他,對他簡直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他不會去問他為什麼沒有早點來接自己和媽媽,為什麼會有別的女人,為什麼他只能跟在弟弟的後面,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是弟弟的,明明他和媽媽在外面吃了那麼多的苦,為什麼那個女人和弟弟怎麼給自己冷臉,他都看不見!所有的一切,已經逐漸長大的厲潯南都放到了心裡、心底,最深處,不曾觸及,不曾碰觸,然而今天,靳容白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這些陳年舊事都給勾了出來。
菸灰缸上的煙,長長的燃了一截,菸灰墜了墜,終於不堪地心引力,落入了菸灰缸裡,散落飛濺……“好啊!”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的說,“我跟你合作.”
靳容白微翹唇角,緩緩伸出手來,“合作愉快!”
淡淡的瞥了一眼,厲潯南將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他的手指指關節有些微微彎曲,不能伸直開來,是那時候留下的後遺症,抓住靳容白的手,輕輕的握了握,“相信靳總也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自然!”
——很多年後,厲潯南還會時常想起那個黃昏,如果當時他做的選擇不一樣,結果又會如何?而當時,究竟是靳容白主動找上的他,還是自己,早就選擇了他?無論如何,時光如潮水一般奔流不復,不可能在倒回去,也不必再選擇,至少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接手了厲家所有的產業,他無愧於心,他坦坦然然,這些都是他應得的,他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終於都拿了回來。
至於厲振雄,他的命不過是最終所向,其實所有的一切,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就好像已經開演的戲,所有的結局,早已經寫就。
這些年,他的生意做的也算是風生水起,但是黑門不碰,邪路不碰,他永遠忘不掉那一雙眼,那一張臉,也時時提醒自己,有些事,碰不得。
長路漫漫,不管怎樣的路,都是自己選的,走下去,別回頭,別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