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早已入夜。
天下山莊內白天雖因玉天凰的到來吵鬧過了一陣,這會兒也終於寂靜了下來。
此處山莊依山而建,整體以深棕色的木色為主色調,看起來古樸沉穩,比不得丹霞宮那樣張揚無比、富麗堂皇。
莊內正廳那兒人聲吵雜,趙盟主這會兒正招呼著賓客吃酒談天。
也不知玉天凰是故意還是無心,她也算是挑了個好日子,武林盟近日來正在召開武林大會以遴選江湖豪傑,她這一通胡鬧,雖說並未造成什麼損失,可也結結實實地打了一番這幫正道之士的臉。
不過當人們匯聚成群的時候哪裡會那麼容易就承認自己的失敗,一行人喝著酒唱著歌,好似慶祝自己的勝利,嘴裡笑話著:“丹霞宮的人也太不把武林盟當回事,就這點能耐也敢上門叫囂!”
“有道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一幫潑婦,最後還不是喪家之犬,戰敗而逃!”
“江湖盛傳兇名算的了什麼?最後還不是被我們打跑了?小小妖女,可笑可笑!”
三五句話的功夫就把今日敗仗的局面忘到了腦後。
一幫老東西別的不會,互相吹捧、誆騙的本事倒是一流。
龍盛坐在桌邊撐著頭聽得無趣,和別人講話又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便一口悶了杯中殘酒,興致缺缺地從位置上起身。
坐他身側的是一貫嫻靜溫柔的柳霓裳。
她見他起身,忙關切問道:“盛哥,怎麼了?今日宴席上的菜不合口味?我一會兒去小廚房給你另做吧,如何?”
龍盛按了按她的肩膀:“不必多忙。
你歇著吧,我出去逛逛.”
“那我——”“你吃好了早些回房,我就不陪你了.”
說罷這話,龍盛也不等柳霓裳跟上,自顧自端著一把小摺扇扭頭出了正廳。
他離開的姿態正被趙自來看在眼中。
這中年男人一捋長鬚,眯了眯眼,目光便又從這愣頭青身上落到了成日陪在他身邊的女子那兒。
柳霓裳看著龍盛頭也不回地走了,原本柔情似水的一雙眼,轉眼間便冷淡了下來。
她一回頭,便看有人朝她湊近。
“柳姑娘,我這徒兒怎麼將你一人留下,自顧自就走了?”
柳霓裳一抬頭便看見趙自來已端著酒杯走近了。
他笑容自認為得體又莊重,看柳姑娘沒有明顯拒絕的神態,便又貼近了幾分。
柳霓裳眨眼間便換上了另一副面孔,楚楚可憐道:“盛哥大抵是覺得我小女子的心性,平白叫他煩擾。
他若這樣想,我哪裡敢多說呢,趙叔,唉……”說罷一蹙眉、一抿嘴,眼中好似蘊著水光,再抬眸低垂一個眼神,哪個男人受的住這般嬌柔?趙自來忙輕拍了柳霓裳的肩,出言相勸:“龍盛這小子年少輕狂,哪裡懂你們女兒家的心思?以後有委屈儘管與趙叔說.”
話一邊這樣說著,手便稍稍用力在她肩膀上按了按。
柳霓裳眼中閃過一絲厭煩,卻又很快被那張可憐的神態替代,她嘆著氣,端起了酒杯:“那我就先謝謝趙叔.”
“唉,你一個小姑娘家喝什麼酒?”
話雖是這樣說,他那目光卻還是看著柳霓裳手裡的酒杯等著她多喝的。
柳霓裳知曉他心底想法,淺嘗了一口便不動聲色從他環著自己的臂彎中閃避了出來:“我知趙叔英雄氣概。
這丹霞宮的玉天凰不過是個小妮子,哪裡是您的對手?早聽聞這丹霞宮作惡多端,真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您拔除了江湖中這一毒瘤,那可就真是青史留名的善舉了!”
“哈哈哈哈,要我說還是柳姑娘會說話。
趙盟主自然是要青史留名,放眼江湖哪有比趙盟主更武藝高強又寬宏大量的大俠?”
坐在不遠出的瘦高個張口便是一通誇讚,一看他那急不可耐的面相就知道是個怎麼都不能錯過拍馬屁機會的小人,說罷了這話,還不忘起鬨,“各位,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便忙開口附和,連連稱是,這番誇獎,樂得趙自來滿臉紅光,喜不自勝,復又將手搭在了柳霓裳的肩膀上。
柳霓裳雖然會審時度勢,知道利用自己的女子身份給自己謀求利益,可歸根結底年紀尚小,遇上這種情況,難免還是有幾分厭惡,便想再躲,卻聽有人起鬨:“都說這美酒美人配英雄,自古如此。
柳姑娘,那龍盛毛頭小子有什麼好的?倒不如……”趙自來偏偏還得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態,皺眉假意呵斥:“哎!怎麼說話呢?柳姑娘就比我女兒大個幾歲,這是我小輩,你們瞎說什麼呢?”
那說話的人就假意鬨笑,當這事過去了。
趙自來不忘側過身,輕揉著柳霓裳的肩膀道:“柳姑娘,你就放心,只要趙叔在,沒人能叫你受委屈的.”
柳霓裳臉上掛著假笑,藏於袖中的雙手早已在暗暗發抖,只是神態間還維持著風平浪靜。
她只道自己是女子,既是女子,在這兒滿是男人的江湖之中就不應當硬碰硬。
她是女人,她要學會蟄伏學會妥協。
她也一定能用自己的方法幫助到盛哥,她知道自己的溫柔與美貌是自己最強而有力的武器。
她一定也能成為盛哥最值得信任的人。
柳霓裳款款一笑,落落大方端起酒杯:“有趙叔這句話,我便安心了。
來,我敬趙叔一杯.”
趙自來欣喜喝下柳霓裳敬上的這一杯酒,聽得周圍人誇讚:“柳姑娘真是懂事!”
趙自來也不忘說:“是了,我看呀,這柳姑娘比我那徒弟懂事多了!”
一時間廳內鬨堂大笑,喜氣洋洋,似乎所有人都在為此歡欣為此慶祝。
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這個年輕又貌美的小女孩嘴角的笑僵硬又機械,也沒有人會發現,她藏在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指甲在掌心裡摳出了血。
等到宴席結束,柳霓裳藉口龍盛還在屋內,才躲過了那幾個老東西的糾纏。
等進了屋,門才一關,她便直直朝盥洗處奔去,喉口一陣作嘔。
等回過神,擦去眼角沁出的眼淚在一抬頭,她帶著幾分委屈喚了一聲:“盛哥!”
然而屋內空無一人,壓根沒有人能回應她的那一聲喚。
她靠著牆緩緩坐在了地上,神情頹然,帶了三五分的委屈,卻又無人可說。
最終只好長嘆出一口氣,自顧自將臉上的淚痕擦乾淨了。
她與盛哥相識多年,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有時候她卻總覺得自己看不透他。
她不明白為什麼同樣是家中遭遇大難,同樣是父母橫遭不測,自己彼時覺得心碎了天塌了,可他卻好似沒事人一般,坦然自若勸著她:“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那些痛苦如海嘯般撲面而來,將她都有些壓的喘不過氣,可他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似一切都有轉機。
那是樂觀嗎?還是麻木?亦或是他當真有她不曾想到的本事?柳霓裳不敢去想,也實在是想不明瞭這一切。
這些年來她唯一堅信從未懷疑過的就是她與盛哥之間的感情。
她認定自己會成為他的妻子,他們一定能成為這江湖之中最受人羨慕的一對伉儷。
只要他想要的,她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為他得到,只要他想做的,她也會用盡各種手段達成。
這就是她的愛,這就是她唯一能表達愛的手段。
哪怕這些事令她作嘔令她難堪,她也依然能以愛之名催眠自己、蠱惑自己,說服自己去做這一切。
柳霓裳靠在牆角,將自己抱緊了,低聲呢喃道:“盛哥……你又去哪兒了呢?”
龍盛能去哪兒呢?他自然是下山去了。
山下的客棧早就傳來了訊息,玉天凰入住了以後如何一番折騰當然也傳到了天下山莊這兒。
龍盛到底是武林盟主的徒弟,這點人手還是有的。
他到客棧門前時,聽得裡面熱鬧非凡,不免也疑惑——不是說玉天凰和這兒的人都打了一架嗎?怎麼一個個看起來都和沒事人一樣?說白了,這龍盛到底是沒有親身經歷客棧方才的驚險境況,沒聽見玉天凰的威脅話語,自然就理解不了了。
雖說眼下大廳的事已算解決,但周圍這些看起來高高興興喝酒划拳的哪個不是心下發顫,隨時觀察注意著玉宮主的姿態,無可奈何在那配合著。
這幫壯漢面上掛笑,實際上早就做好了準備,稍有不對立馬撤退。
玉天凰呢?玉宮主這會兒沒事人似的喝著甜湯吃著燉牛腩,一邊舔著嘴角一邊還不忘跟店小二來一句:“老闆!再來兩斤牛肉!”
庸弋看看她,又看看周圍快樂得小心翼翼的猛男們有些想笑,但多年以來良好的道德修養讓他暫且憋住了。
他拍開玉天凰試探般伸向酒壺的手,將酒放到廣闥跟前去。
玉天凰有些委屈撅起嘴,偏偏庸大夫現在不吃她這套,給她另盛了碗熱湯遞上,順勢問到:“這都是誰給你出的主意?只這樣幾招,居然就將這群人給制住了?”
玉天凰向來驕傲,她這丫頭就壓根不知道“謙虛”二字怎麼寫,仰起頭來就道:“我用得著別人出主意?當然是本宮自己做決定了!”
一旁廣闥喝著小酒也笑了:“我不是早跟你說了,玉天凰——丹霞宮的核武器,我們一般都藏著不用的大殺器”庸弋實在是拿她這脾氣沒辦法,笑容無奈看著她。
他這正夾菜想好好吃飯,忽然間好似動物感應般打了個激靈,天生感知到某種危險正在靠近。
不等他反應過來,就看廣闥、林鐺二人一齊起身,一個握錘一個拔刀,齊齊看向屋外厲聲大喝:“誰在外面!”
這一聲怒喝好似訊號,那群武林俠客立刻捲起隨身物品扭頭就跑,眨眼間大廳裡就只剩下玉天凰這一桌客人。
客棧小二就更不必說了,早就頂著鍋蓋尋了地方躲起來了。
外頭傳來朗聲大笑,就見龍盛搖著扇子自自在在踏入門內,他不急不慢,似乎一點都不怕林鐺與廣闥這番兇相。
這人拱了拱手,恭恭敬敬:“是我龍盛。
幾位姑娘,小生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