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淨高遠的藍天,稀稀疏疏飄浮著幾朵厚雲,悶溼的空氣浸透鼻腔,沉重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不遠處的鞦韆被幾個小孩霸佔著,一群不過腰高的孩子們推推嚷嚷著,嘴裡還時不時吐著髒話。
不堪入耳。
她看了一會便收回目光,路過大門前的老槐樹,好像還能透過時間的縫隙看到當年自已在這棵樹下被欺壓的剪影。
不願讓人回憶的。
她攥了攥拳頭,腳步沉重,微微昂頭,察覺天色微變。
連老天都知道自已要回家做鬥爭了,真是給面子啊。
老破常年無人檢修打掃的樓梯間髒亂無比,灰色的水泥階梯還有行人留下的零碎垃圾,空氣中細小的灰塵浮粒可以清清楚楚地被人看到。
到了自家門口,摸了摸衣兜,才發現自已出門時忘帶了鑰匙,家裡的鑰匙和自已家裡的那把是綁在一塊的。
沒辦法,只好敲門等人來開。
沒過兩秒,屋內的人似是等候多時,聞見聲響就快步走了過來,隔著門都能讓她聽見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心跳忽然就快了幾分。
門一開啟,屋內明亮的光線就爭先恐後的將她包圍,而踏進家門的那一瞬間,猝不及防的一個響亮的巴掌就迎了上來。
清脆的巴掌聲迴盪在屋內,周母用了狠勁去打,周彌臉被打偏,腦子一空,火辣辣的疼痛感刺痛著她的神經,眼淚都快掉下來。
不,她不能哭,現在哭算什麼本事,她什麼都沒有做錯,憑什麼要被這樣子對待。
白皙的肌膚上立刻浮現出一大片刺目的紅印,指甲劃破了細嫩的面板,兩滴血珠狼狽地掛在傷口旁。
她用盡咬牙忍住即將下落的淚花,而所有的倔強,在她偏頭抬眼看見翹著二郎腿,被寵溺地豐腴油膩,還滿臉洋洋得意的弟弟的臉時,頃刻湮沒。
眼淚幾乎是同時掉下。
為什麼又是……因為他……
“這鬼天氣,怎麼說變就變啊。”坐在同排的一位客人望著窗外,喃喃抱怨道。
上一秒還晴空萬里,下一秒黑雲就壓了過來,伴隨著若有若無的涼風,天地好像都暗了下來。
看起來快是要下雨了。
萬雨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攪了攪杯中尚還溫熱的咖啡。
咖啡店裡的人們也都察覺天勢不妙,陸陸續續都起身離開了。
店裡的小電視機自動播放著當地新聞——
“預計今天下午六時至晚上八時,南城、蕪城、北城等地將有9-11級大風;其中北城東南部局地伴隨著特大暴雨。強颱風“純鷹”攜風帶雨,中央氣象臺已繼續釋出颱風橙色預警……”
颱風?
萬雨卿慢悠悠抬起眼,再看時,天色已經將近昏黑了,而這時才不過下午五點多。
看來真的得走了。
現在形勢不對勁,打車的人肯定很多,一時半會排不到自已,估計等待的時間就已經夠颱風登陸了。
萬雨卿結了賬,推開咖啡店的玻璃門,外邊的風遠比想象中的要大,近乎刺骨的寒風迎面刮來,樹葉淅淅沙沙的掉落,烏黑的髮絲被拽向身後,衣角拼命抖擻著,她被吹得有些睜不開眼,沿著家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雨忽然就大了,不少人被困在商場回不了家,萬雨卿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大雨,進退兩難,只好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回家。
因為大雨中還伴隨著強風,萬雨卿這一路回來的很是艱辛,渾身上下差不多有一半都溼透了,頭髮也是亂糟糟地黏在身上,難受地要死。
終於進到小區裡,她終於有機會撥開溼乎乎的頭髮。
第二次這麼狼狽了。
第一次還是因為胃疼。
她心底暗暗嘆了口氣,上一秒還抱怨著自已的狼狽,下一秒出了電梯,眼前的一幕就讓她忍不住後退兩步。
有人比她更加狼狽。
她的鄰居蹲在自家門前,黑色的頭髮凌亂披散在身旁兩側,看起來也溼透了。她將自已抱成了小小一團,在這個寬敞明亮的公共走道里,像一隻流浪小動物一樣蜷縮著身體,給予著自已微薄的一絲溫暖。
她詫異地抬了抬步子,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
她怎麼了?
畢竟是鄰居,關心一下也沒什麼吧。
無錯書吧就算拋開這點不說,上一次她幫了自已,按理說這一次,是不是就該回報性的關心一下她了?
她走近了幾步,察覺了女孩單薄的雙肩似在微微地顫抖。剩下一米遠,女孩不打招呼地猛地抬起了頭,淚眼模糊地對上了喜歡的人的視線。
她眼裡閃過一絲惶恐,微微張了張唇,連忙低下頭去,吸了吸鼻子擦掉臉上的眼淚,結果擦碰到了臉上被扇得紅腫的傷,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就哭出了聲。
“你……”萬雨卿忍不住向前了一步。
周彌咬了咬唇,抑制住了情緒,想起身,才發現蹲的太久腳已經完全麻了。她腿一軟就要倒下,萬雨卿眸裡閃過一瞬間的驚慌,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的腰和肩,兩人相抱在一起。
周彌措不及防倒在了她的懷中,明明對方的身上也是溼的,但好像卻更加溫暖。
冰涼的鼻尖觸到她溫熱的脖頸,溫度差令她心頭戰慄,清新的淡淡木槿香傳入她的鼻尖,心跳如雷,一時間忘記了臉上火辣的疼痛感。
……
雷聲劃破了夜空,蠶豆大的雨點砸的樹葉噼啦作響,狂風咆哮,枝丫飛舞,窗外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一杯熱水被人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杯中正在不斷冒著白色的熱氣。
“謝謝。”她輕聲道謝。
沒有得到回應,周彌抿了抿唇,雙手捧過熱水,手掌貼在杯身上,輕輕吹了吹氣,等不那麼燙口,抿了兩口。暖熱的水劃過喉嚨,感覺冰冷的渾身都得到了慰藉。
過了一會兒,萬雨卿拿著一堆東西出來了,邊走邊對她說:“毛巾是我很久之前只用過一次的,已經洗乾淨消毒過了,貼身衣物都是新的沒穿過,牙膏牙刷也都有新的,就在洗漱臺旁邊的小抽屜裡,杯子你隨便挑一個就行,拖鞋就是你腳上的這一雙,”萬雨卿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毛巾,“你一會先用毛巾擦一會,不然容易感冒,衣服暫時就先穿我的吧,我放了幾件在客房裡,你待會可以去看看。”
“有什麼不夠的再和我說。”萬雨卿將東西放在她一旁的沙發上。
周彌咬了咬唇,眼底滿是感激:“謝謝,麻煩你了。”
確實麻煩,萬雨卿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除了許夢晴,從來沒有人在她家裡住過,就算是許夢晴,最多也只是為了逃家長借住一夜而已。
偏偏颱風今天來,正常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亂,開鎖師傅也都不上班,不知道她要住多久。
不過幸好是被自已碰見了,不然她一個小姑娘沒帶鑰匙上哪去住,自已也算是久違地做了一件善事吧。
正這麼想著,她的視線一掃,忽然定格在了她臉頰紅腫的那一塊肌膚上,白皙的肌膚和紅腫形成強烈的視覺對比,觸目驚心。
小姑娘尚未察覺自已的視線,乖乖的像自已說的那樣先拿毛巾擦乾水分。
萬雨卿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莫名酸澀,“去洗澡吧。”不然會著涼的。
女孩乖乖的“嗯”了一聲。
花灑的水嘩嘩地冒著熱氣,浴室裡滿是氤氳水汽,周彌擦了擦鏡子上的水霧,映照出一張姣好的清秀面容。只是臉上被指甲劃傷的口子有些深,所以一碰著水就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纖細的手指點了點受傷的臉頰,情緒不高。
“你現在最大的用處,就是好好上大學,找一份好工作,給你弟弟買房買車。”
“你以為你像我兒子嗎!他比你懂事多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反正以後遲早都會嫁人!”
“我姐還說自已能賺錢,呸!她就18歲一個女的,成年了能幹嘛,誰知道她這錢來得乾不乾淨……”
今天受了好多委屈。
周彌一閉上眼,他們那副噁心的嘴臉就無時無刻纏繞著她,令人作嘔。
沒有一個人會幫她,她從小在那個家裡就不受待見,她的母親,一見面就給了她刻骨銘心的一巴掌,一口一個“我兒子我兒子”,好像她才是外人。
回想自已居然靠自已走過了從前的十幾年,那些被欺壓、被羞辱的日子,彷彿還歷歷在目。
幸好,終於逃離那個家了。
現在眼前是明亮的浴室,自已還能感知到熱水沖洗後溫熱的身體。
幸好,還有人願意暫且收留她。
周彌穿上了萬雨卿給她的睡衣,穿的並不怎麼合身,她用毛巾擦了擦還在滴水的頭髮,進了客房。
她將床上萬雨卿給的衣服收拾到一旁,轉身發現原本空蕩蕩的床頭櫃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瓶碘酒和一張外用創可貼。
周彌愣了一下,手指輕輕觸上臉頰的傷口,眼眶驀然酸澀。
她注意到了啊……
謝謝你,萬雨卿。
她沒有想到,這是她這幾個月來睡得最安心的一個夜晚。
原本以為今天遭遇了那檔子事,還淋了雨,心理和身體雙重壓力之下會一次性失眠到天亮,誰料想,原來入睡竟會如此輕而易舉。
可能是因為她洗了一次暖暖的熱水澡,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離她很近。
第一次住進這個房間,第一次和她睡在同一個屋簷下,哪怕周遭的一切味道都不是自已所熟悉的,那又怎樣。
雷聲轟鳴,白色閃電劃破夜空的寧靜,狂風、暴雨,捶打著窗戶,細細碎碎的聲響傳入耳朵裡,竟也成為了安睡曲。
她將全身都裹進了被子裡,好像這個姿勢能給她帶來極大的安全感,黑暗之中,她的心砰砰直跳,震耳欲聾,甚至所蓋過了窗外的嚎哮。
在從前那些看不見盡頭,看不清未來的漫漫日子裡,內向、自卑、膽小無時無刻束縛著她、壓迫著她。而萬雨卿,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現在,亦是如此。
*
翌日,萬雨卿半睡半醒間聽見了好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她蹙了一下眉頭,翻了個身,將自已捲進被子裡。
過了一陣子,聲響並未停止,她煩躁地“嘖”了一聲,並不是夢,萬雨卿就這樣眼睛都沒睜開,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長髮起身走進客廳,檢視是什麼情況。
還未走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姜味竄進鼻腔,惹得她差點打了個噴嚏。
萬雨卿放慢了步子,遠遠瞅見女孩穿著一件明顯大於她身材的睡衣在廚房裡忙碌,寬大的衣服更襯嬌小。
她不解地皺了皺眉,女孩許是太過於專注,連什麼時候身後多了一個人都沒有察覺。
直到明顯感覺到身後多了一道鼻息,她才受嚇輕呼:“你……什麼時候來的!”
萬雨卿隔著她半臂遠的距離,但因為身高比她高出不少,令周彌覺得頗具壓迫感,廚房一下就逼仄了起來。
小鍋裡的湯水正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源源不斷的姜味穿了出來。
“我在煮薑湯……昨天我看見你也淋了雨,喝薑湯的話,不容易後期感冒……”周彌微微昂頭看著萬雨卿白皙的臉頰在睡時被壓出的一團紅印子,秀眉要蹙不蹙,墨色的眸子裡滿是剛睡醒的朦朧,她臉頰忽的一熱,說道,“是我動靜太大吵醒你了嗎,對不起……”
說著,她輕輕抿了抿唇,微微垂下了頭,一副很誠懇道歉的模樣。
萬雨卿確實被吵醒了心情很不爽,但不知為何,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軟趴趴的,根本無法衝女孩生起一分怒火。
她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垂眸看著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沒有,自已醒的。”這衣服怎麼她穿著這麼大……明明這睡衣已經是她最小號的一件了。
“身高多少?”她忽然問。
女孩愣了一下,“啊,我嗎?”
她被她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弄得有些發懵,下一秒瞧見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已身上,便又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
她臉頰爬上一絲緋色,不太好意思地說:“一米五五……”
萬雨卿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廚房。
周彌看著鍋中的薑湯,連忙叫住她道:“萬雨卿,我煮了薑湯……”你喝一點吧。
她步子都沒停一下,淡淡道:“我不喜歡喝薑湯。”
她最討厭的就是姜的味道。
周彌立在原地,身旁灶臺上的薑湯已經煮沸,她卻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抿了抿唇角,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容,霎時間心頭都空了兩分。
她只好自已用一個小勺羹,將湯全部倒進碗裡,分神著一個人慢慢喝完了所有。
剛才也是騙她的吧,明明就是被自已吵醒的,只是沒有明說而已。
那剛剛忽然問她身高是什麼意思,難道是……
她拽了拽肩部寬出來的那一大截衣料。
是嫌她太矮了嗎……
她撅了噘嘴,身高一直是她的一處痛傷,萬雨卿嫌她矮也是正常的,畢竟自已的個頭甚至好像才剛剛到她的肩膀。
要是能再長高一點就好了,這樣她看自已的時候就不用低頭這麼多了……
周彌苦著小臉,懊惱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