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信眾逐漸散去,已是二更。
義淨走到寺廟中空曠之處,望著天空依稀可見的下弦月和點點星光,想起下午慧力禪師曾到自己的禪房,於是信步朝慧力禪師禪房走去。
見了慧力禪師,義淨首先還是表達了歉意,說明自己當時難以分身的無奈。
慧力禪師溫和地笑著說道:“無妨的,我就是剛剛從神通寺辦完事回來,發現一路上到處在傳你即將前往五天竺求法的資訊,心裡想著,這會不會給你施加了太大的壓力,於是去看看你.”
義淨感激地雙手合十,道:“確實,第一次感受到了非常大的壓力。
弟子很不明白,住持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宣傳,搞得人盡皆知當真好?”
慧力禪師笑著說道:“是不是有些壓力?”
義淨慨嘆:“知事師兄他們為義淨忙上忙下,義淨再忙,也不敢抱怨。
但確實,這次咱們寺廟的動靜有些出乎義淨的預料。
這些天,義淨一半以上的時間都用於被安排接待各方僧侶和信眾了.”
慧力禪師看了看義淨:“那你可得注意休息,減少精神消耗.”
義淨笑道:“弟子這次可算是真正懂了善遇恩師當年所說的那個故事了.”
“什麼故事?”
慧力禪師好奇問道。
“你再出家吧!”
義淨笑著道。
於是,義淨將善遇法師向慧智禪師講述的故事又講了一遍。
“好啊,好啊。
原來,你早有此機緣,了不得,了不得.”
慧力禪師如獲至寶一般摩梭著雙手。
“是啊,如果沒有這幾天接待各方信眾的消耗,當真難以理解想要清淨修行而不得的苦悶.”
義淨也慨嘆了一句,“不過,幸虧慧智禪師早已提醒過我,讓我懂得,耐得住塵世的各種煩惱,本身也是一種修行.”
“這就是我曾聽說過的煩惱就是菩提啊!”
慧力禪師回應道。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有一次抱怨,為什麼那麼多苦差事偏偏安排讓我去做。
當時善遇法師正好路過,聽到了我的嘀咕,笑著對我說:煩惱就是菩提。
我當時沒有完全懂,但在後來,每次遇到各種苦差事不堪其擾,就會將‘煩惱就是菩提’說上幾遍。
沒有想到,時間久了,真覺得經歷過煩惱,很多事都能豁然開朗起來.”
“是啊,很多事,只有經歷過,才能真正懂得它到底在說什麼.”
義淨感慨道。
“今天下午去你的禪房,看到你已堅定去五天竺。
我本來想去問問你,是不是被局勢推到不得不去,才如此說。
但看你和信眾在一起聊天時說到兩個蒲團的問題,心裡明白,你是真的已選定了.”
慧力感慨。
“是的,在那天從靈巖寺回來,弟子問您是否見到慧智恩師的時候,已經確定了。
更確切來說,在靈巖寺就已經堅定了.”
義淨說道。
“為什麼要舍易就難?你明明只要稍微努力努力,就可以很輕易地在大唐有不錯的聲望,為何一定要冒生命危險去五天竺呢?”
慧力禪師有些不解,在他看來,義淨有善遇法師從小的指導,有慧智禪師三十年如一日的督促,又有他自己幾十年不懈的努力,再加上本來就天資聰穎,本來是完全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再像玄奘法師他們那樣,不斷經歷各種磨難,九死一生的。
尤其是,善遇法師本就在全國具備了不小的影響力,慧智禪師更因當今聖上的親自召見而有了更好的鋪墊,他們從始至終都在努力將自己畢生所學取得的成就鋪墊給義淨,只希望義淨能夠紹隆三寶,令使不絕。
萬一義淨在求法過程中有任何閃失,那可是將幾十年的努力付諸流水。
“您的擔憂,弟子考慮過。
但是,弟子常常在想,慧智恩師在弟子很小的時候,就不斷提醒弟子們,一定要想辦法紹隆三寶。
而弟子在讀佛教戒律的時候卻發現,有些記載是剛好相反的。
比如,繞塔的時候,我們是應該從左向右,還是應該從右向左,我們的典籍中記載是相反的。
我相信這些記載並不是刻意要讓我們糊塗,而是他們所站的立場不一樣。
比如弟子現在和師父相對而立,您的右手側,在弟子看來,就是左手一側。
但弟子在國內沒有找到典籍來證實,到底真實的狀況是根據哪個目標來定左右。
既然找不到,還是親自前往五天竺,在那裡估計會有記載更詳細的經典,能撥開迷霧。
否則,你用這些經典語錄來推論應該是從右向左,他用那些經典語錄來推論應該從左向右,推來推去,最終還是不能作為定論,只是各自說自己的觀點罷了。
於是,即使有人想要弟子拿一個確切的合適的做法,弟子都不敢開口。
畢竟,教錯了,遺禍就大了。
我們想要做的是紹隆佛教,自然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
義淨靜靜說。
“可,這也太難了。
僅僅去的路途就兇險萬分,能不能找到答案還是未知數,而你放棄的,是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用幾十年為你鋪墊起來的康莊大道,值得嗎?”
慧力禪師沒有掩飾。
他很清楚,如果義淨堅持留在土窟寺繼續修行,假以時日,他成為方丈都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難與易,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人的內心設定的。
弟子曾經去過一個莊子,莊子裡有一個大戶人家。
這大戶人家用很便宜的價格買下了山腳下的一塊地。
這家夫人說:咱們將這塊地裡的大石頭好好清理一下,那這塊地將會比較好種莊稼。
這家老爺說:別費心了。
這些石頭應該是跟山連在一起的,否則,我也不可能這麼便宜買到這麼大的一塊地了.”
義淨說著,看了看慧力禪師,“您覺得那家老爺說得對嗎?”
“對啊。
田地使用那麼多年,能搬走的石頭幹嘛不搬走?肯定是搬不動唄.”
慧力禪師說。
“那老爺就是這麼想的,於是留下一些僕從整理土地,就離開了。
他離開之後,他夫人招呼那些僕從道:不仔細看看這些石頭是怎麼回事,可不行。
你們都去挖挖看看,到底這些石頭是不是真的和大山連在一起了?僕從們是聽吆喝的,他們於是按照那家夫人的要求,開始圍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挖。
沒有多久,一些小石頭就被清理出去了。
夫人讓他們連地裡的大石頭也別含糊,都檢查檢查。
不久,大家發現,大石頭也沒有埋多深,都可以清理。
就這樣,兩天時間過去,整塊土地被這群僕從在夫人的指揮下,將所有的石頭都清理了出去,又平整了土地,種上了種子。
據說,那家賣土地的聽說了,還跑來看,看後腸子都悔青了.”
義淨笑著說,“當時,在那戶人家裡,弟子聽到的正是那賣土地的人想要用雙倍銀子將土地重新買回去的訊息。
當然,這一家不缺銀子,沒有同意。
後來,弟子在誦經祈福休息之際,問那夫人:您怎麼會堅持要清理那些石頭呢?夫人笑笑,告訴弟子,她從小就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很多人這也不做,那也不做,一問就說太難了、不可能做到,而那些所謂太難的、不可能做到的,都並不是沒有辦法做到,更不是沒有人做到。
所以,她每次遇到事情,都會想著辦法去嘗試,直到用盡了辦法還沒有解決才會暫時擱置。
所以,她才不會因為老爺一句石頭跟大山連在一起而輕易放棄.”
“原來是這樣.”
慧力禪師似有觸動。
“是的,弟子當時很受觸動,原來,很多人認為做不到的事,只是不願意去做,很多人覺得很難的事,只是沒有去嘗試罷了.”
義淨笑著說,“就像現在,選擇留在土窟寺,似乎可以安享各種積累,踏出去,似乎困難重重,千難萬險,如果真的開始走起來,或許各種困難並不是那麼難以克服,只是人們在心裡將它誇大了呢.”
慧力禪師明白了,義淨講這個故事,是想讓他知道,義淨已不再覺得那些兇險和困難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他已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去面對和克服了。
義淨,早已不是那個不經世事的小沙彌了,這麼多年的歷練,已讓他的心志日漸堅定。
慧力禪師看了看義淨,放心了。
他囑咐了兩句,便讓義淨回禪房休息。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義淨將面臨的,可不是小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