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在這棟居民樓樓下了。
我已經記不太清楚這是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幾天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到這裡,我的各種感知能力似乎都在慢慢消失。
起初是味覺和嗅覺,到後面就是對時間變化的感知。
我對此並不吃驚,畢竟我都能來到另一個世界,有些副作用也不足為奇了。
我甚至對此還有些期待——隨著我在這裡待的時間越來越久,那我的情感,我的喜怒哀樂,會不會和我的其他感知能力一樣,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消失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這樣的話,就再也不會悲傷和心痛了吧。
過去,自鍾懿走後,我的心好像只容得下他一個人。
現在,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我才意識到,原來就連“我”也可以擁有那些曾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
那天晚上,我看見初霽你從咖啡店離開後,在糕點店買了一塊小小的巧克力蛋糕。
說實話,我挺驚訝,甚至說是陌生。
你膽小、懦弱,在學校吃飯從不敢讓食堂阿姨為你多添一點白粥,被人欺負從不敢鼓起勇氣反抗,買東西從來都只挑便宜的,結賬時從不敢面對店員的臉。
可那晚我卻見到你大方主動地為自已買了一塊蛋糕。
我不是喜歡大驚小怪的人,但你的行為的確在重新整理著20多年來我對你的認知。
我記得當時的我還有些自豪地想:引起你變化的原因,歸根結底在於我。
我在想,如果我沒有讓你去那家咖啡店,那你還會有這種改變嗎?
我在想,原來我也不是那麼沒用啊,至少現在的我可以切切實實的改變一個人不是嗎?
儘管這種變化可能是短暫、微小的,但誰都不能輕視蝴蝶效應可能帶來的影響。
初霽,你會因為我的舉動變得更好嗎?
你能擺脫懦弱和自卑,能抓住鍾懿的手,能把握住新的未來嗎?
我就這麼坐在輪椅上,在馬路對面望著你。
我看著你捧著那塊小小的蛋糕,連步伐都變得歡快起來。
然後我看見鍾懿跟了出來。
嗯,是啊,他總這麼細心的,初霽,你以後也會知道的。
我能感受到,作為外來者,我能在這個世界待的時間不長,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才是。
在這個世界,我沒有畫畫的工具,沒法接單賺錢,當然,我現在也不會感覺肚子餓就是了。
電子裝置也不能使用,我也沒法在網上找點其他事做。
那做點什麼呢?
——不如就在這段時間,看看你的變化吧。
我想見證,不同於我的,屬於你的未來。
既然我都這麼決定了,那你那晚在江邊哭鼻子的場景我當然也看到了。
你還是那麼喜歡哭,但我沒有灰心,畢竟性格的轉變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嘛。
鍾懿大概也沒想到,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也悄悄跟著你。
他也肯定沒想到,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也在默默為你祈禱。
在我的設想中,如果沒有那場暴雨的話,這種美好的畫面應該能就這麼持續下去,你會在咖啡店裡大家的薰陶下,慢慢找回你所失去的東西:
愛,自信,勇氣,以及對生活的期盼。
我對你和大家都有信心。
可偏偏是那場雨。
我看見凌晨12點的那道驚雷,看見暴雨之中的兩道拋物線,看見雙目失神的你。
是啊,我怎麼就忘了呢?
我怎麼就忘了記憶裡的那場雨呢?
我看見你緊緊攥著那張儲存卡,看見你用食指沾起地上的蛋糕,看見你忍著劇痛一點一點往外爬。
我發瘋似的推著輪椅衝進雨裡,不顧雨水打溼我的髮絲,我只想馬上趕到你的身邊。
我在心裡一遍一遍向你道歉:
對不起,初霽……
對不起……
眼看和你只有二十多米的距離了,而輪椅卻因為青苔側翻,我也摔倒在地。
我是個殘廢,我沒法在暴雨中快速扶起輪椅,只能揮動雙手,用殘肢借力,一點一點往前爬。
很滑稽吧……
一個殘廢正在地上拼命的爬行,企圖追上前面那個滿身是血,也在地上爬行的女孩兒。
反正我也不止滑稽過這一次了。
我不確定你有沒有被侵犯,但在我的記憶裡,你沒有傷成這樣,也沒有被趕出來,更沒有露出那種令我恐慌的眼神。
促成這一切的,是我。
初霽,我真的好怕,怕你會就這麼死在這兒……
都怪我……
我沒顧得上手臂在路面凸起的石塊上劃出的一道道口子,我只想爬得再快一點,快到我能馬上抱住你。
終於,我抓住了你被血染紅的衣角,我拼了命地在雨中一遍一遍呼喊你的名字。
可你卻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沒給我任何回應,只是一點一點往前爬。
我的體力到了極限,而你卻像不知疲倦那般,逐漸將我甩開。
我咬咬牙,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來到了你的面前。
我用手扯住你的衣服,卻迎面對上了你的眼睛。
那是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或者說,我看不到這雙眼睛的主人,對於生的渴望。
我筋疲力盡,呆愣在原地。
當我回過神時,留給我的,只是遠處被暴雨沖刷的路面上的一個小小身影。
我是不是無論怎樣,都配不上一個好結局?
我的出身讓我更懂得努力的重要性。
我像老師和家長口中的好學生一樣,我使勁兒地學習,拼了命地學習……
婆婆和老師告訴我,要善待他人,要和同學們處好關係。
所以,開學的那一天,我努力克服心魔,微笑著朝新同學伸出手……
然而,我用那份近乎滿分的成績單,以及對生活的滿腔熱情,換回來的,卻是一句句咒罵和一次次霸凌。
初霽呢?她明明都已經天天把自已關在屋子裡了,她明明都已經那麼努力地在找工作生活了,她明明……
她明明都已經遇見大家了……
也就是說,支撐著我多活了七年的那份動力,其實也根本改變不了什麼是嗎?
我無助地坐在雨裡,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過了好久,當你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時,我才慢慢支起身體,往回挪動。
雨漸漸停了,我重新找回了我的輪椅,坐上它,沿著溼漉漉的油柏路,朝著你離開的方向緩慢移動。
我一遍又一遍地平復著自已的心,但你那雙無神的眼睛卻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走的越遠,我就越能預見之後的場景。
你渾身是血地躺在馬路上,身體在與地面地摩擦中血肉模糊,你的雙眼合著,你的心跳靜著,你的呼吸早已散去。
你安靜地睡著,憑雨後的風輕刷你的眉。
而我呢?
抱歉,我只想到了改變,卻沒注意到,改變也分好和壞。
我在沒有能力擔保的情況下,擅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擅自改變了你的生活。
而到頭來,看著傷痕累累的你,我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助我的人,我甚至都湊不齊送你去醫院的路費。
我能做的,就只是守在你的遺體旁,為你驅散吸血的蚊蟲。
歸根結底你不是我,我根本沒有權利干涉你的未來,我們也沒有能力反抗未來。
一場暴雨,樹葉掉下來不少,輪椅慢慢壓過它們,發出“呲呲”的水聲,以及葉脈被折斷的輕響。
我越走越遠,但卻始終沒有看到我所預見的場景。
難道……
我忍著手臂傳來的疼痛,加快了速度。
我坐著輪椅,在水淋淋的道路上“狂飆”,車輪捲起一陣陣水珠,留下兩道延伸至遠方的印記。
我感受街邊的風景一點點朝身後退去,道路兩邊的法國梧桐也在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
終於,在超過了兩旁最後的一棟居民樓後,我的視野豁然開朗。
我坐著輪椅來到橋樑上,用手撐著欄杆向下方的沙灘上張望。
只一瞬間,我的眼裡便蓄滿了淚水。
透過路燈昏黃的光亮,我看見那輛隱沒於夜色中黑色轎車,我看見那個正揹著你飛奔而去的少年——那個滿目星辰,給了我七年時光的少年。
我用雙手捂住溼潤的眼眸,等淚鹽浸潤手中的傷口,發出一陣陣如針刺般的疼痛。
在25歲這個年紀,許多女孩早已散發出成熟的魅力,而25歲的我,卻整天泡在眼淚裡,怎麼都哭不夠。
我之前說,如果能失去感知情感的能力就好了,我現在才知道,之所以那麼想,只是因為我的生活裡從來都只有失望和落空。
而現在的淚水,卻是因為感動而流。
……
初霽,在你住院的這些天,其實,我每天都有來偷偷看你哦~
你被鍾懿小心翼翼投餵時的模樣,收到生日蛋糕時感動的表情,被阮梔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時,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幸福感——我都全部,牢牢記在心裡了。
我其實有想過要不要和你說幾句話,但考慮了一下,還是算了吧。
畢竟在你眼裡,我應該只是一個戴著口罩的奇怪姐姐吧。
我也找不到什麼來探望你的理由。
所以,我就想著,只要透過門上的玻璃,看看你,看看你們就好啦。
初霽,我真的好羨慕你啊……
……
我記得,那天的黃昏,能用瑰麗來形容。
我和往常一樣,透過門上的玻璃,靜靜地看著你安詳的睡容,隱隱約約聽見房間裡傳來輕微的呼嚕聲 。
我笑了笑——你真的變了好多啊,以前的你,從來不打呼嚕的……
我又瞥見了床頭櫃上貼著的那張便利貼,那是鍾懿留下的,我看見他伏在桌子上寫了好久好久呢,不知道他會寫些什麼?
我之前一直仗著年齡大,自認為比你經歷的更多,比你更清楚你自已。
但這些天,對於我來說,你真的是越來越“陌生”了。
到現在,甚至都能揹著我有小秘密了——我真的很想知道鍾懿會給你留下怎麼樣的話啊……
他留下的便利貼,肯定會和他一樣溫柔吧。
不管怎麼來說,變得“陌生”也好,有小秘密也好——這都是好事,不是嗎?
我移開視線,推著輪椅,乘電梯來到一樓,離開醫院,來到了稻江旁。
我特意選了這個位置,不僅可以眺望江邊的美景,還可以隱隱約約望見你的病房。
夕陽很美,夕陽映襯下的稻江更美。
我張開雙臂,讓陽光灑在身體的每一處。
我回頭望了望,隱約看見了病床上坐著的小小身影,看來你醒了啊。
晚上好啊,初霽。
初霽,你會記得我嗎?
會記得,那個指引你去到咖啡店的那個,戴著口罩的奇怪大姐姐嗎?
哈哈,算了算了,你還是忘了我吧——省得以後出什麼亂子,我可不想在這時候發生什麼蝴蝶效應。
過了幾天,嗯,應該吧,我也記不太清了。
在那個早晨,我決定推著輪椅去市中心走走。
即便是在原來的世界,我也沒來過市中心幾次,這裡太喧鬧,而且從我那間出租屋坐公交車到這裡還要轉一次車,太遠,還要多花一塊錢的車費,不划算。
我以前的生活總離不開安靜和省錢這兩點,我不知道從這個世界消失後,我是會直接死去,還是會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
如果是死去的話……也還行吧,我能接受,誰讓我想不開要作死呢?
如果能重新回到原來的世界,我會試著換一種方式生活的。
看著身邊提著公文包,叼著油條匆匆而過的上班族,我又想了想
——嗯,就算要改變生活方式,我也絕不去上班。
先不說有沒有人願意要我,就這工作強度,我肯定吃不消。
還是畫畫好,大不了以後每天多接幾張畫稿嘛。
我轉頭看了看遠處賣菜的小攤前,與商家砍價砍得正激烈的大媽們,看著牽著孩子的手,領著他們走到校門口的媽媽們,不知不覺間,我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這種喧囂的場景了。
忽然,我的思緒被中心廣場大螢幕上,主持人嘹亮的播報聲打斷——稻城的早間新聞要開始了啊。
“昨天……”
“最後,李某以故意傷害罪、強姦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王某以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我別過視線,眺望著遠方地平線處緩緩升起的朝陽,看著萬米高空中的藍天白雲,輕輕笑了笑。
“未來,改變了啊。”
……
不管我舍不捨得,我都知道,我該走了。
我也說不清楚那是種怎樣的感覺,就是冥冥之中覺得,自已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越來越遠了。
看來時間不多了。
這也是我來到這棟居民樓的原因。
臨走前,我想再看一眼大家——不被他們注意的那種就好。
我是看著大家一起進去的,崔姨、鍾懿、阮梔姐以及小初霽——畢竟小初霽這也算是“喬遷之喜”?聚在一起慶祝一下也沒什麼。
大家都有說有笑的,就像一家人一樣。
特別是初霽,你真的是變得越來越活潑了。
這樣就好。
抓緊大家的手,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地活下去吧。
我估摸了一下時間,感覺大家差不多快要下來了,就準備離開,到附近的公園裡。我說過,只要遠遠地看一眼就好,儘量不去打擾他們了。
我記得之前說過,人生嘛,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的。
我剛準備走,門就被開啟了,視線不自主的就對上了門裡的四人。
“你是那天的大姐姐?”
初霽第一眼就認出了我,這點我倒是不奇怪。
“嗯,你好。”
我戴著口罩,附近燈光也比較暗,所以他們看不清我有些焦急和尷尬的神情。
“大姐姐是來找崔姨的嗎?你說過你是崔姨的朋友吧。”
“!”
我心裡一沉,完了,這該怎麼解釋。
有時候記憶力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哦,是小陳啊,好久不見啊。”
我有些吃驚地看了看一旁朝我微笑的崔姨,但也只是一瞬。
是啊,大家一直都很好啊。
“你好啊,崔姨。其實我沒事,就只是恰好在這邊轉轉而已。”
“你好,我叫鍾懿,我們之前見過的。”
少年的眼眸如一潭清水般平靜。
我大方地笑了笑,儘管戴了口罩。
“嗯,我記得你……”
“你好你好,我叫阮梔!”
“哦,對了,小陳姐姐,謝謝你介紹我到咖啡店工作。”
“嗯……嗯……不用謝……哈哈。”
我留意到崔姨的眼睛暗了一下,但又馬上恢復了原樣。
……
呼……
大家似乎一直都是這樣,即便我是個殘疾人,我也沒從他們的眼眸中看出一絲詢問和歧視,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那我就先走了。”
“再見。”
“再見~”
“拜拜~”
“再見,小陳姐姐~”
“嗯,再見。”
……
告別大家,我來到公園裡,透過夜色,靜靜欣賞著那棵巨大的槐樹。
風輕輕一吹,樹葉就沙沙地響。
我很喜歡這種聲音,以前是,現在也一樣。
“小陳?”
聽見熟悉的聲音,我心裡一驚。
“崔……崔姨……”
我底氣小了很多,剛剛可以說是人多,崔姨照顧我的面子,可現在只有我們兩個,出於安全因素,她也的確應該搞清楚我的底細。
比如,為什麼我會知道按理來說她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要招募新員工的事情。
“我……我沒有什麼惡意,真的,請您相信……”
我焦急地開口,但還沒等我說完,崔姨就走到我的面前蹲了下來,和我面對面。
“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我看著她的手慢慢環過我的腦袋,伸到我的耳後,輕輕撩下了我的口罩。
崔姨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在哄著一個即將入眠的小朋友。
“初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