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持續不了太久,因為唐立很難保持長時間內不露意思破綻,在他呼氣時,少年一劍刺來,唐立抬劍格擋,雙劍還沒相碰時,少年劍身一抖,竟斜斜地挑向唐立咽喉。單憑劍法而論,這兩招只是最為淺顯的“虛實相生”,即在使殺著之前先賣個虛招,不知是唐立心急或是因為什麼原因,也沒看出來。
“右移七寸,劍落三分。”一聲傳來,兩人都聽得分明。少年急吼了一聲,揮劍護身後撤,而唐立卻尚未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聲音的來源處——唐正,而後者則不無責備地看了唐立一眼。
站定之後,少年發覺唐立並沒有依唐正的話出劍,心中暗暗著惱,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唐立才算是真正地反應了過來。
不容唐立多想,少年揮劍又刺。這一劍,來勢如電,劍身擦風似能生出電光來。當少年一壓劍身時,唐立就提氣輕身,點起了輕功來避開鋒芒,躍至半空,唐立又下意識地連刺幾劍,使出了練習過近百遍的“鳳引九雛”來,然而,唐立到底還是不熟練,在空中刺出五劍後,劍勢就中斷了。
五點寒芒俱指向少年仰起的頭和兩側的肩部,這原是難以躲閃的,但少年在這時使了個“千斤墜”,腰往後仰,身子往下壓,唐立劍尖幾乎是貼著少年的鼻尖而過的。
只是堪堪避開後,少年張開五指,往地上一按,身形就一彈,同躍了過去的唐立拉開了一定的差距,他鼻尖微微沁出了汗珠,而儘管當下並不太熱,他是在懷疑和猜測,唐立先前究竟是特意藏拙,亦或只是劍法唬人?唐立心中卻無少年那麼多的想法,他只盯著對方的劍,躲避和出劍,這是唐立心中僅有的兩樣東西。漸漸地,少年的模樣和身影都模糊了,在他面前的,只是也只有一柄劍。
若一個人做什麼事情,心中都有且只有那一件事的話,他想把事情搞砸都很難。對於現在的唐立而言,他已經在觸控到劍法的更高一層境界了,只是他現在尚未發覺到罷了。
而唐立未發覺到的,還有自他身上散出的殺氣。少年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只能說還是個小孩的人,他的眼神是那麼的冷峻和堅定,少年輕輕嘆了口氣,儘管在劍術上,唐立同他之間仍有一大段差距,但他的對手已經無所畏懼了,凝神等待著使出全力一擊的時機。少年很想認真地同唐立過招,他喜歡有人敗在他劍底的感覺,但現在還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過了一會兒,少年側身走了幾步,稍稍遠離了唐立二人,才收劍入鞘,他收劍收得很慢,彷彿是不捨得將一件古董裝進密封的匣子裡一般:“我來這裡,不只是想找你過劍招的,”雖然你沒有站起來拔劍,少年很想這麼繼續說,但他到底是忍住了,“你就是那個最近名聲鵲起的‘千月一劍’唐正唐公端麼?”
在少年收劍說話的時候,唐立恍如夢醒,但聽得“唐正”二字從少年嘴裡吐出來,便又警覺了起來。唐正沒有應聲,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少年,少年短促地笑了一聲,繼續用他那嘶啞難聽的聲音說到:“夫人遣我來,不是向你尋麻煩的,要不然我也不用替你們殺掉那些在城外四處走動的官兵走狗。”說到這裡,唐正仍是一聲不吭,少年似是感覺到了唐正遭了暗器之後的痛苦,皺了皺眉,道:“那女人就是要處處顯著比我高一頭,才會用子母釘這種卑鄙的東西,夫人已經責罰過她了,還望你擔待。”
說到最後如“擔待”之類的字眼的時候,少年說話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些話都是別人預先教給他的,而他只是過來重複一遍的而已。唐立看著少年把手伸進衣衫裡,以為他也要摸出暗器來,封劍便一橫,似要踏前一步來搶攻。少年舉起左手,以示並無傷人之意,右手取出了一隻瓷瓶。
將瓷瓶放置在面前的土地上後,少年又後退一步,道:“這是子母釘上釘頭毒的解藥,雖然夫人說這點毒還毒不死唐公端,但是……”他沒有說下去,而是換了句話:“夫人說,只要唐公端將那些燈都先暫且借與我等,重陽節後的七天內,夫人必將所有的燈和三千兩銀子親手奉還給你們。”
當少年說到唐正名字的時候,唐立的心沉了下去,對方似乎是對他們知根知底,但他們卻連對手是什麼來路都不清楚。
也不等兩人搭話,少年緩緩地將劍鞘揹著腰後,他又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唐正,眼神中似有不甘和不捨,但還是轉身而去,直到他離開兩人的視野,少年始終是沒用正眼看過唐立。
天色又暗了一些,唐立仍緊緊地握著封劍,他身後傳來一聲嘆息:“好了得的人,好了得的劍客。”嘆息聲剛落,唐立長嘯一聲,一招“有鳳來儀”遞出,劍氣澎湃,鳳鳴聲不絕,少年的抽身就走,唐立既不能去追,又不能將劍訣收回。劍意的收發自如方為劍法小成,不知是何原因,唐立竟連鳳舞九歌訣的劍意都收不回來了。
一招使出,唐立氣力也去了十之六七,他喘著氣,心裡卻想著方才那一招要是能使在少年身上該有多好。
其實少年並沒有騙唐立二人,在他過來之前,少年確實用劍殺了在城外巡邏的官兵。巡邏的兵卒都身披鎧甲,少年要殺他們,落劍的地方只能是所有人的喉嚨。十來個巡防兵,在五六個呼吸間就盡數被少年刺落馬下,這自然也費了少年很大的一番氣力。儘管少年很想再與唐正交手,好看清唐正的劍法,但卻不想子母釘竟能將唐正重傷至此,而他也實在不比中午那樣的精力。
不多時,唐正出聲道:“你去扯件衣衫給我。”他的聲音近乎毫無中氣,唐立撿回了落地的劍鞘,收好劍後強忍不適,從判官筆的屍身上扯下了他的長褂,披在了唐正身上,又攙著他起身,問:“現在我們去哪?”唐正抬頭看了看天,似乎在想著些什麼,也沒出聲應答。
站起來了,那總得走動吧。唐立攙著唐正,走向城裡的方向。就在兩人走出了一段路後,唐正放緩了腳步,道:“往林子裡走。”京城裡有客棧,有燒雞烤鴨,有熱酒,雖說是遠了一點,兩人可能要走上個把時辰才能回去,但唐正卻偏偏要往什麼也沒有的林子裡走去。唐立不解其意,可唐正沒有半分要解釋的意願,況且唐正還想留著些熱氣和功力護身。
兩人走的,還不是尋常的林路,唐正不斷示意唐立往山路上走,再走不多時,天色就昏暗了下來。唐立心中不免有些著急,若是天徹底地黑了下來,他們可就要露宿在荒郊野嶺裡了。唐立一想到這裡,心裡又多了一層擔憂。
正如唐立所擔心的那樣,太陽到底還是落山了。而他們還留在了深林子裡。越走唐立就越著急,在草叢裡穿行時弄得“簌簌”作響,在這幽靜的地方顯得格外瘮人,唐立心中還幻想著一腳下去踩中毒蛇之類的東西,現實中他雖然沒有踩到,但他卻是在吃力地近乎是拖著拖著在走。在捱到一條稍微寬闊的道路邊上時,唐正止了步,又倒回去在側邊尋尋覓覓地找了棵稍粗壯的樹,就這麼靠著樹根,唐正坐了下來,臉上冷汗密佈。
走了這麼久,兩人身上盡是草葉木枝。唐立只覺得身上沒有一處是不在發癢的,他一邊不斷地抓撓止癢,一邊又問唐正:“我們來這幹嘛?”唐正咧開了嘴,道:“碰碰運氣。”說了這句不著邊際的話後,唐正閉上了眼睛,唐立是萬萬沒想到唐正選了這種地方休憩,這時他走也走不開,也認不得路,只能是將滿腹牢騷壓在了舌底。
等了又等,唐立始終不懂那句“碰碰運氣”是什麼意思,林子不比客棧,什麼吃食的都沒有。唐立長吁短嘆的,而唐正像是老僧入了定,半分聲氣也不出,他也只有像唐正一樣盤腿坐在枯枝敗葉上,閉著眼睛運功衝脈,他只有集中所有精力,才能暫時忘卻腹中的飢餓。
不知是什麼,忽地打斷了唐立。唐立回了回神,在想是什麼讓自己運功中斷,也不知道自己運了多久的功來衝脈,只是他一睜眼,就看見了他面前的唐正的眼睛——在這黑的不行的地方,也只能看見唐正的眼睛了。就在唐立張嘴想說話的時候,驚奇地發現唐正緩緩地搖了搖頭。唐正眼珠子左右轉了一下,合上,復又睜開。什麼意思,是讓我認真聽麼?唐立閉上嘴巴。在這黑得不像話的地方,眼睛確實不比耳朵好使。
靜靜地等了許久,唐立才從夜風吹林的聲音中聽出了異響,似乎有人,或是什麼野獸,在以風聲作為掩護,慢慢地靠近官道,但其動作十分輕微,不認真聽的話,基本上很難聽出是有東西在撥弄草葉還是風在吹動草葉的區別來。儘管唐立豎著耳朵極用心地聽了許久,還是沒能聽出那東西是近是遠,但唐正既然讓他留意,而且能巧借風聲來掩護,想必對方也是個人,是個計謀頗深的人,但他來這幹嘛?這種情況下還如此謹慎,難不成這裡還有其他人麼?風稍稍停了的時候,那人也不動了,憑著最後這點聲響來看,那人就在唐立他們的左前方。
之後又沒了動靜。唐立睜開眼睛,稍稍皺了皺眉表示不解。但在這種情況下,但凡唐立他們說了一個字,勢必會被那人聽到。唐正看著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然後又睜開。離開了言語交流,唐立也不懂唐正想表達什麼,只當是讓他耐心等候,不要心急。
在大氣也不敢出的情況下,唐立又捱了快半個時辰。有人在附近,唐立也不敢再入神忘我地運功衝脈,再到後來,他又覺得有人在他們左前方就是個幻覺,他越是回憶方才風聲裡的異響,就越是不能確定那是不是隻是自己聽錯了而已。漸漸地,唐立又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坐在漆黑一片的地方,他很想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孤寂的等待是折磨人的,卻也是鍛鍊人的心性的。唐正之前經歷過坐等更長的時間,半個時辰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然而唐立卻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獵人或是捕手,他已經快要崩潰,想要到處走走來宣洩心中的壓抑感了。
幸而在唐立起身前,唐正閃電般地探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就在唐正冰冷的手掌激起唐立的一陣寒意時,官道上似乎傳來了許多人的腳步聲。要是在尋常鬧市中,想聽清楚遠處的十來個人的腳步聲實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在這夜晚,這靜謐的林子中,這些人的腳步聲簡直是如雷霆一般,而除了風聲,當數這遠處的腳步聲,還有這車輪碾地的聲音最響。
這些人似乎是很趕時間,因為從唐立聽見這些人的腳步聲開始算起,也不過半刻鐘的時間,這些人便要經過他們身邊了。
怎麼,唐正說到碰碰運氣難道說的就是這個?唐立疑惑不解,而唐正卻扳開了他的拳心,用手指劃了好幾個“留意”。
令人費解的是,這些夜間趕路的人都沒有拿燈籠火燭一類的照明用具,卻能在這山道上走得飛快,要想唐立他們走在這山道里可還是磕磕碰碰的。從觸地聲響來看,這些趕路的人並沒有用騾馬之類的牲畜,而是用人來拉這些聽起來十分沉重的車。
還沒等唐立思索一番,這些趕路的人就要遠離他們了。而也就在這時,唐立左前方的草林中有物射出,與此同時,那些趕路人的隊伍後面傳來了幾聲像是扎滿了東西的麻袋落地的悶響。
幾乎也是同時,一聲破空聲響起,一枝東西插進了唐立左前方的泥地裡。隨著火焰亮起,唐立瞬間明白了那是一隻火折。火折的火雖然並不大,但突然在極黑的地方亮起,哪怕是火光在林木上的反射,也讓唐立覺得這比閃電還要眩目。
“只有一個人!”不知是隊伍裡的誰忽然冒出了一句話。這些人似乎對林中藏有埋伏的人這件事情早有預測,可是隻有一個人埋伏的事實卻出乎了這些人的意料之外。“不止——”“你爺爺一個人要殺你們是綽綽有餘!”唐立聽得左前方草叢被撥開的聲響,有一個人就從那裡躥了出來。
沒有人應那人的話,而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在那人躥出來、剛要落地而下盤未穩的時候發起搶攻。唐立不敢探出頭去看,只聽得外頭兵刃相撞聲響個不停,其中又混雜著那些人的呼喝和咒罵聲,想來是那些人搶攻沒得手。
一陣風輕輕吹過,火折的火焰抖動了一下,也就在這火光一顫的瞬間,那人喝了一聲:“著!”,之後便有一人“唔”了一聲,重重地撲倒在地。少了一人後,兵刃相撞聲反倒是更加密集了。那人不時冷笑一聲,而其他人連罵都罵不出來了。唐立聽得心跳加速,只是看不見外頭的場景。
沒過多久,一聲痛叫聲響起,然後是一柄兵刃落地的聲音,同時還有一陣倉惶的跑步聲。“小心他的——”“啊!”伴隨著慘叫聲的,是一樣利器撕裂並穿透人體後,深深地釘入樹木中的聲音。唐立沒有發覺他的雙手已然是緊緊地攥成拳狀,手心中全是冷汗,他聽到的不是一群人對一個人的圍毆,而是一個人對一群人的屠殺。
兵刃又響了幾下,每逢兵刃相撞一次後,就有一人摔倒在地。唐立想象得到,那是一柄極其鋒利的刀,極快地砍進了人的咽喉之中,又極快地削斷人的氣管出來。因此,倒地的人只有和地面摩擦的掙扎聲,而沒有人到臨死前驚恐的叫聲。唐立微微顫抖著,呼吸也不穩了,彷彿倒下去的人就是他自己一般。
這會兒,兵刃碰撞聲少了許多,喘息聲和鞋子蹭地的聲音反而是越來越響,讓唐立想到了被追趕的雞鴨,還有它們用力撲騰著的翅膀的聲音,他也聽得出,此時外面只剩兩個趕路的人了。
這兩人顯然也知道他們實在不是對手,急吼了一聲後,就提起輕功要躍走。從聲響來聽,這兩個人是逃向不同的方向,如此一來,那人要追,也只能追上其中一個人,而另外一個人那時早已逃遠。
然而,那人和唐正同時一嘆,那人如自語一般喃喃道:“你們要是一開始就用這法子就好了。”那人話音剛落,逃跑的兩人同時“嗚啊”了一聲,雙雙摔倒在地,唐立尚未明白其中道理時,他們藏身的樹木一抖,一件硬物釘進了這棵樹的樹幹上:“剩你們了,快出來吧。”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啊。唐立顫抖著,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唐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這賊人,刀法還是糟得很,簡直是糟透了。”笑著笑著,唐正站起身來,挽住了唐立的手,從藏身的樹木後走了出來。轉過去時,唐立看見了釘在樹幹上的是一把極薄極小的缺鍔的短刀,刀身入木三寸逾。又是個使暗器的。唐立心想。
聽見了唐正的話,那人站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而後出人意料的是,那人理也不理唐正,轉身就走。唐正大笑道:“喂喂,這些東西你就不要了?”“送你了。”那人仍是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唐正嘆了一口氣,示意唐立去撿起地上的的火折。唐立用了點力氣才將插在地上的火折拔了出來。那些趕路的人身手倒也厲害。唐立又想。
就在唐立撥亮火折的時候,那人又罵罵咧咧地大踏步走了回來:“唐正你個王八蛋,還真要搶你爺爺的東西!”“他是誰啊?”唐立皺眉低聲地問道。
“一個盲賊——顏作樂。”唐正不動聲色地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