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剛一觸及劍柄,胖道士就看見了唐正木然的神情,對方似乎並不在意自己是赤手空拳還是有劍在手,而自己被對方一句話就給激怒並拔劍,最後若是再敗下陣來,那可就是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想到這一節,胖道士心中先洩了氣,右手也不去拔劍,而是鬆開腰帶,將一件黃黑色的道袍脫了下來,裡頭只有一身素衣,眾道士見其解衣,忙一擁而上圍住胖道士,要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他蓋上。
將兩件溼淋淋的道袍扔下後,胖道士率眾急匆匆地離開了客棧,這裡頭就只剩下掌櫃夫人的哭叫聲。唐正覺得她的哭聲著實煩人,便轉身對其道:“人還沒死呢,別叫的跟哭喪一樣的惹人心煩。”早在之前,唐正就憑藉其內力凝神聽到了掌櫃微弱的呼吸聲。
聽見唐正說掌櫃的沒死,那女人哭喊得更大聲了,直撲倒在他跟前,來求他求掌櫃的一命,唐正原先還尋思著趁時間尚早,先到趙府裡頭探探口風,可瞧著這掌櫃模樣,如何能起來找到蓑衣油傘借與他們?當下便嘆了口氣,道:“他的傷同我們也不無關係,我自會想法留他一命。”說著,他走到了掌櫃旁,輕輕地讓掌櫃躺直一些,先接了其斷骨,又抬頭對唐立說:“你也別閒著,找間房子把衣服弄弄乾。”
和唐正相處了幾天,唐立立刻便領會了他的意思,抓過了那幾件衣服後,唐立就走到了後院裡頭的幾間客房中,他在院子中找到了幾根細竿,踩著桌子把竿子掛在了樑上,又將衣服搭在了竿子上。唐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道:唐正真當族裡是每個人都會馭火了,卻不知我馭火的功底是差勁得很,若他進來看見這些衣服都燒焦了,真不知會是什麼表情。
想是這樣想,唐立伸出了右手,捻個“天”字訣,一股內力飛快地由丹田湧向其手心,再散至外頭,外頭一波熾熱的氣浪翻出,一卷,空中就燃起了火焰,唐立聚精會神地想用火焰包裹住那件道袍,起初還算是順利,可是越到後面,唐立就越覺得燥熱難忍,他用力地呼吸著,想要克服這種想撤走火焰並起身走走的想法。
再堅持了半刻,疲憊感像是往唐立頭上重重一擊,他覺得自己是睏乏極了,是再堅持多一小會都要昏迷的那種。
出現這些情況倒也正常,馭火本就是極為考驗定力的本領,直到丹田處功力只剩一半的時候,唐立才停了下來,喘口粗氣。馭火什麼的,果然不比練劍容易啊。唐立橫躺在床上,感受著用力起伏的胸膛和滿頭的大汗。
歇了一小會兒,唐立嚥了口口水,起身去摸那兩件道袍,手感仍然是暖的,也沒有再淌水了,但待會冷下來後,仍然會有潮潮的感覺。唐立再度馭火,控制著上下舔舐的火舌,讓其不觸及翻了個面的衣袍。一段時間後,唐立感覺手裡的火焰似乎有點不一樣了,他似乎能控火控得更細緻了。
也就在這時,房門給人一把推開,唐立嚇得幾乎彈了起來,他這才想起沒扣住門閂,手裡的火焰瞬間熄掉。進來的人自然就是唐正,他皺眉用手扇了扇風,將門開啟得大了一些,道:“好熱啊。”說著,伸手摸了摸道袍,面帶嫌棄地道:“還有一點溼,就隨它了吧。”
疲乏感又從身體各處傳來,唐立蹬去了靴子,就著襪子便躺在床上,道:“馭火還得偷偷摸摸的,累死我了。”唐正輕笑了一聲,也不去應他那句“偷偷摸摸”,心想我方才耗著內力地給那人續脈才是真的累,嘴上卻只是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打不贏那牛鼻子麼?”
一說到鬥劍,唐立就來了精神,他閉著眼睛回憶著同那胖道士拆解的招式,想了一會兒,方道:“他打的架比我多,我又小,力氣也沒他大……”說到這裡,唐立睜眼看著直搖頭的唐正。
此時唐正的表情並不似尋常那麼懶散,唐立知道他是要說些正事,忙在床上盤腿坐直了身子,像弟子聆聽師父教誨一般聽著唐正的話:“你聽好了,以你現在的水平,在以後鬥劍的時候要避忌同時使出兩路劍法來,你要使,就用一路劍法。”
在唐立拔劍和胖道士相鬥的時候,唐正就瞧出了唐立回劍護身時淨是使用瀧月劍法,而在搶攻的時候又偏偏用上了鳳舞九歌訣,若是唐立日後能夠練就乃至超越唐瀧那般的劍術水平的時候,格擋回擊當然不必再拘泥於一種劍法,而是可以心念劍動,劍意合一,揮灑極意,可是在當下唐立到底是沒有練成如此高度,在使出劍法時仍然極為規矩,幾乎是要多做一兩個動作才能順利回劍到下一個動作的起始處。方才唐正看得也不無心驚:若是對手是我,早就趁他回劍的時候戳他幾個透明窟窿了。
其實說到底,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也是因為唐立對瀧月劍法仍是不太熟練,在臨危之際還是用了自己較為熟悉的鳳舞九歌訣。
接著,唐正又讓唐立下床來重演同胖道士交手的情景,唐正記性極佳,只一遍就記下了胖道士出招的順序,他在模仿胖道士的招數時,不斷告訴唐立若是對方這麼一掌過來,自己就應該要如何如何出劍,對方追過來的時候,如何如何用瀧月劍法使出出乎對方意料的劍招。唐正還一一分解了胖道士每一招可能的後著和作用,又教唐立如何借對方的眼球轉動來作提前的防守。
教完拆招後,唐正又拉著唐立道後院子裡,喂劍招給唐立,他出劍的時候隱隱帶上了些胖道士的掌法,好讓唐立理解得更深刻一些,也不至於說讓唐立光聽他比劃講解。
不知不覺就過半夜,唐立最後連自己是怎麼上的床都不記得了。明日一早,唐立不知為何而醒來,正迷惑地抬頭張望的時候,看見了唐正在系道袍的腰帶,精神恍惚了一下,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儘管唐正是背對著唐立,但他還是聽見了後者的呼吸聲變了,便將另一件道袍取下,扔給了唐立,道:“醒了就起來穿衣。”唐立咕噥了一聲,像是在抱怨起這麼早,不知是不是為了去見鬼。
就在兩人用著掌櫃夫人準備的早飯時,天空仍然是灰濛濛的一片,下著毛毛細雨,唐立強嚥著帶著糊味的白粥,想著昨晚的劍招,昨晚似乎是在夢裡,他都是在握著劍和唐正過招,他感覺自己似乎是曾領悟到了什麼劍法上的道理,可現在的記憶卻像是用力握著的沙子——漏的更快。
眼見唐立吃得差不多了,唐正便起身從一旁取出了兩把紙傘,將其中一把遞給了唐立:“走,到趙孝永那。”唐立聽話地接過了傘,跟在了唐正身後,他並非是完全順從於唐正,而是不想斷了對自己夢境的回憶。
街上冷冷清清的,除了野狗幾隻外,不見有其他的活物。唐正二人走了近一個時辰,方到了趙孝永的府門前。唐立先前以為既然是皇室子弟的宅邸,無論如何也要比眼前的這座只能說是老舊的房屋氣派一些,這宅邸,只有門前的四個披甲執銳的衛士能證明他們其實並沒有走錯地方。
走了許久,兩人身上早已經是泥漬斑斑,活脫脫的落魄道士形象。唐正在門階下收了油傘,雙手扣了個禮,大聲道:“貧道二人求見趙觀察使。”若非唐正二人身著道袍,那些衛士定要用手中長矛來消遣消遣他倆。一衛士面無表情地彎了彎身子,另一衛士則走入宅子裡尋小廝通報。
還未有答覆時,彎腰的衛士將兩人帶入府中,裡面一個老僕又將他們引入一觸偏僻的門房裡頭,捧來清水兩杯,讓唐立二人稍等片刻。唐正沒言語,在桌子上轉動著做工粗糙的杯子,似乎是在想些什麼。渴得要命的唐立一口飲盡杯子裡的水,尚覺得還不夠,他打量著周圍的土牆,心想:這好歹也是個皇親國戚,怎地住瞭如此寒酸的屋子?
坐了一刻鐘,既不見有人來請,也不見有人來添水,彷彿這房屋裡就只他們兩人。溼漉漉的鞋襪捂著唐立的腳,道袍上傳來的一陣陣潮味更讓唐立難忍,他呻吟了一聲,伸直了雙腿,不耐煩地道:“這人好大的架子。”唐正輕笑了一聲,揶揄道:“趙觀察使要是知道了唐大公子的名頭,只怕是倒履相迎都不及呢。”
在這又一刻鐘裡,唐立不住地呻吟,甚至是開始無聲的咒罵,臉上一副難受至極的模樣。唐正看得出來,唐立現在能夠忍住不跳起來大喊大叫已經是花了大力氣。唐正叩了叩桌角,讓唐立再忍耐一會兒,唐立張嘴欲辯,卻注意到唐正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捻了個“鎮”字訣。
潮溼的門房裡變得燥熱起來,甚至乎微微起了風,一股熱流自下而上包裹住了唐立身上被淋溼濺溼的衣衫,若干個氣旋捲住了這些地方,只是一會兒,唐立就覺得溫暖適宜起來,煩躁不安的心也逐漸鎮定下來。
說實話,先前唐立從未見過唐正用過馭火術,只道他二十餘年的時光都用在了磨礪劍技上,現在看來,唐正能操縱並不顯形的火焰,說明他已經是在馭火上登峰造極。唐立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不免沮喪:若我到他那般年紀,只怕是在劍術和馭火上都不及他萬一。
烘乾得差不多了,唐正抬起了食指,斷了馭火,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他們聽見外頭有人快步走來,在門外叫道:“大人請二位移步廳中一見。”
聞言,唐立和唐正對視一眼,各自起身。唐立扶著桌案,略顯笨拙地起身——封劍夾帶在他寬鬆的道袍中,讓他站起來也頗為不易。
兩人來到外面,跟著那下人遊走在庭院間,走了幾進。唐立發覺這府邸並不像他原先時想的那樣簡陋,相反,花園裡頭栽種著整齊而又不呆板的名貴花卉,顯然是有專人日日打理。走進廳中,濃郁的薰香罩住了唐立,讓他差點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了個噴嚏。
廳中上首端坐著邢州觀察使趙孝永,這會兒他正捏著茶碗,細啜著茶水。不等幾個家丁攔住唐正兩人,好讓他們離趙孝永遠些,唐正就先停了下來,扣手行禮,嘴裡唸了幾句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道偈。
趁著彎腰行禮這當兒,唐立掃視了廳中一眼,廳中兩角擺放著小樹般高的珊瑚枝,而兩旁櫃子上都擺放著各種材質的雕像,椅子上榻上堆放著金絲織就的靠枕,桌邊皆以玉石裹角,唐立腳下踩著的,不知是西域哪個國家的地毯。一股無名火瞬間就躥上了唐立心間:剛剛我們坐的,怕不是哪間閒置的柴房。
那趙孝永靠在椅子後背,身邊有好幾個婢女,或輕搖團扇送涼,或端著水果服侍,或在其後捏肩,其實春天尚未結束,天氣仍有寒意,哪裡需要什麼人扇風,倒不如說是在顯擺地位罷了。
“說吧,你有什麼玩藝兒能耍與本王解悶?”趙孝永打斷了唐正的話,他自然是將來者歸為江湖上玩雜耍的人,若非當今官家喜歡道士是喜歡得不行,他不好趕這些牛鼻子出門,他早就要吩咐下去,讓手下的人見著個道士經過就逮著揍一個。現在世事也大不同囉,道士都能頂上官老爺了。趙孝永獨自一人時,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話被打斷,唐正也不著惱,只是道:“貧道不會什麼雜耍,但求能同大人說幾句話。”趙孝永短促地笑了一聲,道:“原來是贈字的大師來了,你且說與本王聽聽。”唐正刻意地做了個掃視周圍奴僕的動作,趙孝永只裝作沒理會,唐正閉目微笑道:“在利州,大人是否曾派人去取七星續——”
這句話也很快就給趙孝永打斷了,這次他是用摔碎茶杯的方式來打斷的。唐正頗為識趣地不再說話。趙孝永臉上雖然仍是那副表情,唐正卻能感覺得到他內心的震動。
識趣的自然也不止唐正一人,待所有僕人慌張地快步離開後,趙孝永一指唐立,道:“後邊的那個,把你藏著的東西扔到一邊去。”唐正回頭給了唐立一個眼色,唐立無法,解開了懷裡的封劍,有些不情願地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趙孝永冷笑一聲,拍了拍手,道:“看來你們也不是什麼牛鼻子了,不妨就解開這身衣服吧。”
看在道袍和滿身泥漬上,門口的衛士沒有去搜兩人的身,但到底還是沒能逃過趙孝永的眼睛。唐正拱手一笑:“草民身上除了道袍便只剩貼身衣物,脫去這身衣服怕是對大人不敬,還請大人恕罪則個。”趙孝永卻沒能看出唐正懷裡也藏了一柄劍。
這時,趙孝永示意二人走近一些,也讓唐立二人離那口封劍遠些,他的語氣頗有不快之意:“接著說吧。”唐正這才續道:“不知大人還是否記得曾派人去取七星續命燈?”趙孝永想冷冰冰地回他一句:本王似乎記得,也似乎不記得。但他最後只是不動聲色地冷哼了一聲。
停了一會兒,唐正又吐露出一點訊息:“我聽聞,大人派去的人只取到一半數量的燈,但就算是這些燈,現在也沒被藏在大人的府中,不知在下的話,對是不對?”
一抹微笑出現在了這位觀察使的嘴角,他點頭道:“不錯,不錯,本王派出的人確實是沒能把燈給帶回來,怎麼,你們願意替本王去取燈?”
這時,唐立心中想著:我們過來就是來問你那女人的事情的,你還反問我們是不是過來幫你去拿燈的。誰料唐正一口答應了下來:“只要銀子夠多,為大人赴湯蹈火只是小事一樁。”趙孝永大笑了幾聲,道:“本王難道是會差那麼幾個錢麼?真是笑話。”
可誰也想不到,趙孝永的臉可以黑得那麼快:“可本王憑什麼要相信你們?你說我的人已經拿到了燈但沒回來,說得好!只拿了一半的燈,我看誰敢回來見本王!”唐立低聲自語道:“另一半的燈只怕是她死了也拿不到手的了,花銀子養廢物,真了不起。”
坐的稍遠的趙孝永只聽見唐立的隻言片語,以為這小叫化出言嘲弄,怒意漸生,他用力拍了一下案几,幾乎嘶啞了聲音來吼道:“左右,拉這兩人出去殺了!”這人喜怒無常,怕不是有什麼病。唐立轉身快步抓住了封劍,準備拔劍護身的時候,唐正點起了輕功,躍至趙孝永面前,張開五指便按向對方腹部。
就在唐正躍來的時候,趙孝永本想起身,但隨即又坐穩在椅子上,雙腿一踢,用後背將椅子推後,爭搶起身的時間,好對唐正的一掌施以擒拿,要反客為主。唐正左臂伸出,右掌變為虛著,避開擒拿,左臂撞開了趙孝永的臂彎,右指閃電般擊出,要點住趙孝永的喉頭,趙孝永自知已難再避開,右掌揮出要拍向唐正心臟要害,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但只憑借唐正一指,要取趙孝永性命近乎不能,而趙孝永一掌卻能輕易震斷唐正心脈。
“觀察使好俊的功夫!”明知如此,唐正仍沒避開,反倒是像把心脈主動湊近趙孝永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