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那老頭才笑道:“會打架又不能讓地裡長莊稼,銀子可比拳頭來的重多啦。”待他回應時,唐立又開始打起了瞌睡,只是聽著外頭老人在咕咕噥噥地念叨著什麼,想來是在回憶著往事。
其實唐立還想著問老頭,他武功高強,幹甚麼不像那些路匪一樣發發賣路財。只是話一到了嘴邊,他就忘了自己原來想問什麼,只得作罷,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唐立睜開了眼睛,外頭就已經不是朦朧的月光,而是初晨的太陽,當他還在迷糊著自己到底為什麼會醒來的時候,老頭連叫了幾聲“籲”,把馬趕停了下來。老頭敲了敲破爛的木門,叫道:“公子,就在此地下車吧,利州就在前頭了。”
聞言,唐立一邊扭著痠痛的脖子,一邊一瘸一拐地跳下了馬車,不遠處就是一處城門,一長隊的人在排著準備進城。
“幹嘛不進去再放我下來?”昨夜被敲了一棍子,唐立的腳踝還痛著,便問道。“哎喲,這位爺,瞧您說的,老頭子這是小本生意,哪裡還買得起進城的票子?”老頭眼巴巴地看著唐立,努力睜大眼睛,想露出眼睛裡的血絲給唐立看。唐立不情不願地又摸出了半吊銅錢:“喏,下次再也不找你了。”老頭歡天喜地地接過了錢,連鞠了好幾個躬,嘴裡唱著謝,跳上了馬車,幾下馬鞭後,就離開了唐立的視野。
這老頭古古怪怪的。唐立只覺得昨夜的經歷就像是一場夢,可是腳上、肩邊脖子處的痛還在提醒著他那些都是真實的,至少痛感是。唐立掂著手裡的封劍,另一隻手撓著頭,尋思著進城後去哪裡才能找到那什麼應南星,他扣好了封劍,就拖著腿緩緩走向城門。
儘管天亮了有一段時間,城門外想進城去兜售的菜販肉商倒還不少。進城的路面水汪汪的,散發著爛菜臭魚的味道,唐立一路捏著鼻子踮起腳,一路搖搖晃晃走到了城門,卻給守衛攔了下來:“路引。”
什麼東西?唐立皺了皺眉,一臉疑惑地望向那守衛,而那守衛卻有些不知所措,要是面前的人換成個農民,他早就一腳踢開了,但是面前這個小孩著錦衣佩長劍,顯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八成是來參加萬燈會的,應大老爺自然是得罪不起,可嚴禁沒有路引的人進城也是那應爺的要求。
兩人對視了一會,守衛開口道:“沒有路引,不得進城。”語氣卻是越說越低下,“這麼麻煩啊,那我要去哪裡弄一個回來?”唐立倒是直接就發問了。“去……去住的地方的官府辦……”守衛沒有想到唐立會問出這種出奇的問題,一時語塞。
唐界……哪裡來的官府?唐立更加疑惑地望著守衛,可是後面的人可受不了,他們見到了唐立堵著中間的路,又同守衛嘰裡咕嚕地講了老半天的話,就開始叫罵起來。可惜唐立只是充耳不聞,他摸出了一吊銅錢,用身子擋住了後來人的視線:“我給你錢,你能給我辦一個麼?”
一吊錢,就像買下我的腦袋嗎?守衛揮了揮手裡的長矛,粗聲粗氣地道:“這個真的不行,沒有路引,一概不得入內!”唐立嘆了口氣,把銅錢塞了回去:“也罷也罷。”說完,就回身走出了隊伍。唐立心裡盤算著能不能到另外幾個城門處去碰碰運氣。可惜的是,剛走了幾步路,腳又開始發脹作痛,昨夜的那一棍子著實是打得不輕啊。
艱難地又走了幾步路,唐立就只能靠著石頭城牆坐了下來,遙遙地望著那些進城的人,心裡一陣不舒服。想回到唐界就得先找到唐正和唐渲,那就得進利州搞那什麼萬燈會,可是要進利州又要個什麼唐界的路引,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唐立在心頭罵了一聲。
捱到了中午,太陽直照得唐立腦袋發暈,他也沒想出個什麼辦法,再加上今早還沒有吃早飯,唐立已經開始眼冒金星了,他站起身來,腦子卻一下子麻了,眼前天旋地轉的,自周圍開始黑了下來,身子也跟著摔了下去,他朝前面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最後還是栽了下去。
就在唐立要摔倒時,有人扯住了他的衣服,又拖著他到樹蔭底下,那人又拎出一條水囊來,把囊口塞進了他的嘴中,唐立嗆了口水,坐直了身子,費力地咳嗽著,看見來人是唐正,剛想著問他怎麼會在這裡的時候,嗆水的後勁又來了,唐立一直咳著,眼淚都出來了,而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個小鬼,敢把我的包袱藏起來?”唐正在找到唐立之前,心裡罵了唐立萬千句,可他先前答應過了唐渲,後來卻因為一氣之下拋下了唐立不管不顧,一想到唐立的身份,萬一死在了外頭或是在外面失了蹤,自己也得完蛋。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唐立,原本想著一找到唐立就罵死他,現在嘴又軟了下去。
忍住了想咳嗽的感覺,唐立掙開了唐正的手,把唐正的包袱塞回給他,“我幫你把東西背到了這裡,你好歹也得給我幾兩銀子酬謝一下吧?”看著唐立那種莫名其妙的理直氣壯的神情,唐正心裡方才懸著的石頭落地的感覺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事想抽這小孩一頓的火苗又起。
不由得唐立反抗,唐正一把扯起了唐立,將他扯上了馬背,自己又把東西系在了馬鞍旁邊,抓過了轡頭後,拉著馬朝城裡走去。“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唐立趴在了馬背上,雙手握住了馬鞍的下頭,有氣無力地問道。唐正想起了被這小孩弄得及其落魄的昨天,心裡就來氣,道:“那店家都與我說了,我就知道你會來利州,就事先到這裡的幾個城門去看看,然後就看見你了。”
兩人到了城門,仍是那守衛在把關。唐正藉機往唐立屁股上招呼了一下,也給自己出出氣:“喂!把我包袱拿來!”“哎呀!”唐立叫了一聲,不情願地把掛在馬鞍邊的包袱遞還給了唐正,又在馬鞍上縮了縮身子,坐穩了一些,生怕那馬把自己給顛下去。唐正從包袱裡摸出了兩張路引,眯眼在守衛身上掃了掃,那架勢似乎他才是守衛,他手上的路引也只是在近身處晃了晃,就被塞了回去,不屑一顧的表情毫不掩飾地流露在外。守衛見其牽馬佩劍,外衣上雖然濺了不少泥漬,可料子卻不是一般人家能夠買得起的,守衛寧可少一事也不願多一事,便利索地讓出了一條路來:“二位爺,好走!”
利州被包在山裡,城裡的道路也不好走,要麼是上坡路,要麼就是下坡路,晃得唐立連胃裡的酸水都要吐出來。唐正帶著唐立走進一家客棧,先處理了落腳的問題,然後唐正讓店家選幾樣好菜出來。
“我說我的唐立大公子啊,你呢,就好好地在這裡待著,什麼也不用管,哪裡也不要去,”唐正把好幾樣菜往唐立面前一推,“你在這裡好吃好住,吃飽了就睡,睡夠了就吃,我呢,取了燈就跟你一塊回唐族。”唐立毫不客氣地先夾了一塊雞,塞進了嘴裡:“我不幹,我也要看花燈。”唐正看著唐立大快朵頤,又道:“在這裡待著,啥也不用做,可就有很多銀子可以到手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銀子要拿,可是花燈也不耽誤啊,我都出來這裡了,難道還不讓我玩個夠嗎?”唐立朝著唐正一笑。
顯然,唐正是高估了一桌菜的力度,低估了花燈對小孩子的吸引力,他不知道唐立從小就孤零零的,逢年過節的家裡也是冷冷清清,年燈都在別人家裡掛著,唐立早就想看看了。
這一層唐正雖然沒有想到,但他還不想死心,他瞥了一眼唐立:“燈有什麼好看的?喂,這是出來做事情的,不是來遊玩的。”唐立大口大口地嚼著菜,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麼,等他好不容易嚥下去之後,才道:“你放心好了,總之,我一定一定要看燈,但也不會礙著你做你的事,好吧?”眼下也沒有什麼正當理由能夠阻止唐立去參加萬燈會。對付這麼一個小孩,竟也沒奈何,唐正只得點頭答應:“但你不能離我十步遠。”“行。”
肚子餓的時候,只要能夠吃到飯,身邊有什麼唐立都不在意,但現在肚子也填得差不多了,被唐正一直盯著就很倒唐立胃口:“你老看著我幹嘛?有話就說。”飯錢不用你小子出,瞅你幾眼還不樂意了?唐正斜身用手撐著臉,皺眉作嫌棄狀:“看你吃飯這蠢樣,活像是十幾天沒吃飯的乞丐。”唐立哼了一聲,把筷子用力往碗上一摔,瞪著唐正。
“喲呵,還虎著張黑臉呢,這樣看就更蠢了。”唐正靠著桌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大有一副我就這麼說你能把我怎麼著的姿態。“你!”唐立推桌起身,一腳踏在條凳上,左手按住夾簧,右手想去拔劍。“還想動手了?你拔劍我就把你的腿扭了,正好這幾天也讓你下不了床。”
一想起先前當著唐正的面被婢女奪去封劍,唐立的臉就漲紅了起來,他嚥了口口水,把腳放了下來,好聲好氣地說:“你……你教教我使劍唄……”等我學好了九路鳳舞九歌訣的劍法,第一個捱揍的就是你!唐立在心裡惡狠狠地罵道。
看著唐立握劍的手一陣發顫,以及強扯起來的笑容和皺著的眉頭,唐正不難想到唐立此時正在心裡叫罵著。唐正不生氣,只覺得有點好笑,可他先前已經答應過唐渲,要教唐立練劍。這當口,唐正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你不是已經會那套鳳舞九歌訣了麼?”
這下就正好戳中了唐立的痛處:“我只會三路。”“那我可教不了你,這套劍法,全族算下來也就只有族長、唐渲大人,還有,”唐正伸出了一根手指指著唐立,“你會。”“不,我要學的是瀧月劍法。”唐立仔細地看著唐正的表情。
此時,唐正想起的是當年自己問師父唐瀧,問他瀧月劍法是不是天下劍法第一,師父嗤之以鼻,說這路劍法同鳳舞九歌訣是差遠了,他本想再問,可是師父的臉色像是被冰凍住了一樣,只是呵斥著讓他好好練劍,後來他旁敲側擊地表示自己想要看看這路劍法,立刻就給師父看穿了他的心思,師父說要想好好活著就不要想著看,更不要說想學。唐正也只是之前同唐立打鬥了一陣才見識到了一招半式,可是唐正感覺唐立並沒有發揮出這路劍法真正的威力來,因為他那天的一劍實在是太普通了點。
至少現在是能夠見識一下的時候。唐正站起身來,低頭看著唐立:“我教你三路瀧月劍法,但你也要把你會的三路鳳舞九歌訣比劃給我看。”“給你看……應該不用告訴你怎麼……”“不用,你就比劃一次就夠了。”“鳳舞九歌訣裡面只有九路劍法,可是瀧月劍法裡可是有近二十路,這樣交換,我可吃大虧了。”唐立還想著要討價還價,可是唐正已經端起了茶碗,還閉上了眼睛:“你愛學不學。”
當初見到瀧月劍法,是唐立練鳳舞九歌訣的時候練得手臂痠痛,要唐渲展示點別的劍法,其時唐渲就揮劍將瀧月劍法刺了下來,劍影如月,劍氣騰飛,吞吐著時隱時現的月亮。舞過一遍,唐渲告訴唐立這是唐族前輩唐瀧悟了近二十年才創下的一套劍法,自己今日所舞不過空有其形而無實質,而且自己連唐瀧十招都接不住。自那日起,除了練鳳舞九歌訣外,唐渲還會喂一些別的劍招給唐立。
兩人各自肚腸,都想要對方的劍法。唐正問店家尋了後院柴房前的一處偏僻所在。唐立就在那裡抽劍出鞘,按劍舞了幾個劍花,暗中凝氣引功,藉著劍花蓄了勢,憑空劈出一劍:“鳳鳴朝陽!”劍氣衝蕩,圍住了劍尖所指之處,然後又交織著盤升,鳳鳴聲響。
之後唐立又引劍斜削,勢盡處收劍,收及近腹時,平平一劍遞出去:“有鳳來儀!”劍風又起,翻轉著刺向前方。唐正看到了劍法自帶的那層純粹的威嚴感:有鳳來儀這路劍法,雖是要把劍刺出,可是刺得快了就只像是快速把獵物擒殺的豺狼,若是刺得慢了就還不如是龜爬,沒有對自己劍術的自信,是遞不好這麼從容一劍來的。
使出有鳳來儀後,唐立動作沒有慢下來,他揮劍上挑,遊劍近身,執劍手緩,劍尖卻是四下翻飛,倒是像外頭的劍身伴著劍柄相戲。唐立提勁上劈:“鳳凰于飛!”先前又封劍而生的近百道劍氣旋轉著,碰撞著,聚成了鳳凰狀,齊撲向唐正。
一般劍氣是無形的,而唐正面前的劍氣卻是火星四濺。唐正凝息向上出劍,又輕輕地任由劍尖下垂,劍尖似是觸底又不是,之後那百道劍氣就像是被憑空出現的透明怪物給吞掉了一般。唐立喘著粗氣,卻咧開嘴笑道:“月落……月落無痕……我就要學這招!”
看了鳳舞九歌訣,雖然是隻有三路,唐正心裡的羨慕只比唐立多,想必傳說中的那人真使出一路來,自己怕是連一道劍氣都擋不住吧。唐正心裡也深知這門劍法自己一輩子是不能企及的,師父一句話也沒有騙他。
“別又不出聲啊……別……別賴皮。”使完了三路劍法,唐立已經是筋疲力盡,只是勉強能夠撐住自己。唐正挽了個劍花,道:“學這‘月落無痕’豈是朝夕之功?我可是練了有四年之久。”“我剛才那三招可是費了我七年時間,瀧月劍法,我是學定了。”唐立正身垂劍,說到認真的地方,劍尖都在抖著。“你太貪心了,一生不過四五十載,能夠學精一門劍法已是不易,你又何必……想著身兼幾門劍法?”“你看了鳳舞九歌訣,難道你就不想學?”唐立冷冷地笑了一聲。
聞言,唐正心頭一震,他方才的確是動了心,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練一遍,面對這麼神化了的劍法,任憑是誰都忍不住貪念吧?唐正方才壓住了一句話,他想說唐立何必浪費了自己的天賦。雖然唐正知道唐立在劍法上的天賦勝於自己,可是看見唐立使不出這路劍法威力的萬一,他心裡想使出真正的鳳舞九歌訣的想法就不斷湧現。唐立看見唐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右手像是用盡了全力握劍。唐立開始害怕了,他沒想著要惹怒唐正,現在唐正堵在了出去的過道上,萬一唐正發起瘋來,他可算是死定了。
過了好一會兒,唐正肩頭一鬆,神情也恢復成原先懶散的樣子,他回劍入鞘,嘆了口氣:“唐渲大人之前也知會過我,讓我教你瀧月劍法,但,”說到這裡,唐正看著唐立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我還是奉勸你一句,各路劍法易學難精,寧缺毋濫,今天你也累了,下午歇息一會,晚上我再過來帶你出去。”
說完,唐正就快步離開了。唐立扶著牆,一步步慢慢地走回客房,順勢倒在了床上,也不管臉是不是埋在了被子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就是在夢裡,也不太踏實,他被幾匹馬拉著在花燈間亂躥,他想停下馬,馬下忽然翻上了一個人,揮劍就刺向他,他側身躲開,卻被那人一手扯住,那人還不停地搖著他,叫道:“快起來!”
這時,唐立睜開眼,看見唐正不耐煩地搖著自己:“快起來,燈會半時辰後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