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頭?”
箭矢的白霧散去,暴露出被裹在其中的實體來,這些由一根根打磨成針尖的碎骨組成的箭頭與濃霧的白色正好相融,令人無法發覺。
凡恩朝不遠處的螳螂看去,很快發現螳螂用來攻擊的前足雖然被薄霧包裹,但前足的顏色與白霧仍有微妙的區別。
仔細看的話,是能分辨出那是由數以萬計的鋒利碎骨組成的。
雖然明白了其中道理,凡恩也不免感到吃驚,這些骨頭顯然不屬於人類,握在手中不僅分外沉甸且散發著某種林間猛獸的臭味,從乾裂的骨髓深處滲出的死亡氣息令凡恩不寒而慄——這是隻有經受過不可承受的折磨而死去的怨靈才會散發出的氣息。
凡恩垂下手,流沙般的碎骨在指縫中滑落,放映廳中的白霧愈發濃烈起來。
眼下已經沒有多少可以思考對策的時間,因為兔子騎士已再次拈弓搭箭,螳螂也擺出了衝擊的姿勢。
兔子騎士率先發起攻擊,這次不是一根,而是十根箭矢搭在弦上,齊齊射出。
然而,凡恩卻不進反退,迎著箭矢衝上前去。
“你找死?”
安思冬眉頭微皺,冰冷的目光循著死亡箭矢的軌跡劃開黑暗,安思冬和凡恩都很清楚,面對如此密集迅速的箭雨,單憑速度是難以躲過的,何況它們還有追蹤功能,加上螳螂也在黑暗中悄悄逼近,伺機收割。
(漶形!)
箭雨臨近之時,伴隨著凡恩心中的默唸,手中弗雷匕首突然迸出光芒。
“嗖嗖嗖——!”
箭矢觸到了凡恩的身體,然而既無鮮血湧濺,也無任何刺入皮肉後停頓的跡象,箭矢乾淨利落地穿透凡恩的身體直直向前射速去,彷彿刺破了一片虛幻的投影,結結實實地定在不遠處的牆上。
而凡恩的身體,也和弓箭白霧凝成的尾羽一起,在黑暗中飄然消散了。
這便是弗雷匕首的高階使用方式之一——漶形。
水無定形,水性無常,無形無常之水,擁有和雲霧相似的那般變幻莫測,無從捕捉的特性。
使用漶形時,凡恩的身體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與弗雷匕首的水屬性融合,化為液態的幻象,因此能穿過箭雨而毫髮無傷,在剎那間的變形結束後,凡恩的本體已然隱匿於黑暗之中。
“嗯?”
安思冬閉著的眼睛微微張開,眼縫中透出的神情和兔子騎士臉上的表情一樣驚詫,而在不遠處的黑暗之中,幾聲玻璃碎裂般的清脆聲響傳入耳邊。
螳螂的身體——準確地說是它的斷肢殘骸紛紛落到地上,安思冬下意識地控制煙霧想再度復原,卻發現無形的煙霧凝固成了透明的實體,表面散發出著絲絲冷氣,已經無法還原原來的狀態了。
“別白費力氣了。”
凡恩提著弗雷匕首從黑暗中走出,絲絲冷氣在匕首的刀刃處散逸。
“原來如此,你把它凍成了冰塊。”
安思冬笑了笑:
“看來你也獲得了很有趣的能力嘛,凡恩。”
啟用了弗雷匕首冰屬性的凡恩身體表面浮現出一層薄薄的冰霜,冰霜染白了他的眉峰,使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寒霧,也將緊抿的唇縫襯的愈加稜角分明,但他現在的身體素質已完全可以承受這種程度的寒氣侵蝕。
“我製造的冰比平常的冰塊更堅硬,密度也更大——何況,冰塊的攻擊可比藏在霧中的骨針容易躲避。”
凡恩將弗雷匕首橫在身前。
“如果我猜的沒錯,對你來說操控這些冰塊,應該比操控霧氣和骨碎更困難。”
“真聰明。”
黑暗中,安思冬用戒指的力量拂去了鬢角沁出的汗珠,凡恩說的沒錯——一年多的時間實在無法掌控這枚神秘戒指的全部力量,實際上韃蒙.劦奧斯的真正能力,目前安思冬至多隻能發揮三成,加上能跟戒指完美適配的“那個”東西並不在自已手中,安思冬在剛才輪番攻擊後已經有些疲倦了。
當然,如果想要更多程度的使用,也是可以的:即是進入“假夢”狀態,鬆動封印,交出戒指的控制權,將力量還給真正的來源。
或許是見主人陷入了麻煩,或許是凡恩的實力比預想的要更強一些,韃蒙.劦奧斯變得興奮起來,躍躍欲試道:
(主人?現在就進入‘假夢’狀態吧!)
安思冬本想不予理會,然而此時的凡恩開口了。
“我再問一遍,你是真的想要殺死我嗎?”
凡恩手中的弗雷匕首寒芒閃閃,隨時準備攻擊。
“如果是,我就不會手下留情了,再打下去——你會輸。”
“手下留情?呵呵呵。”
被這話刺激到的安思冬輕笑出聲,語氣中的羞惱顯而易見:
“凡恩,你以為你是誰?”
半空中的安思冬依舊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凡恩,眼裡帶著多年前在孤兒院後山望著那頭不知死活的天真小鹿走過來時的冷漠神情。
這個該死的,天真的蠢傢伙,他為什麼不怕我?為什麼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看到我就躲得遠遠的?
為什麼……要靠近我?!
當安思冬心緒洶湧時,此時的凡恩卻毫無懼色,一如當年般神色坦然地進入了安思冬這頭猛獸圈畫出來的領地,他說道:
“‘你是女人’——我可以相信你吧?”
安思冬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後,嘴角勾勒出一個微笑:
“是啊,我怎麼會騙你呢?”
凡恩安心了。
“那就好。”
凡恩握緊了弗雷匕首,而安思冬則舉起了戴戒指的右手,同時也正式准許了韃蒙.劦奧斯的請求。
(好了,進入‘假夢’吧)
處在黑暗中的凡恩能感覺到氣氛的詭異,他看著高舉右手一動不動的安思冬,此刻安思冬左半部分的身體已經與煙霧相互融合,氤氳在白色的霧氣中。
凡恩突然覺得,對方並不是自已過去認識的那個朋友,而是變成了另一種存在。
一種陌生,怪異的存在。
他來不及多想,因為腳下的地面突然間顫動起來,發出蒸汽火車行駛時的轟隆鳴響,凡恩無法站立,跟隨著發出嘎吱聲四處挪動的椅子一同東倒西歪。
當他好不容易再次穩住身形時,才聽到徘徊在耳邊的微弱風聲,風聲是從正在迸出裂縫的牆壁上傳過來的。
“轟——!”
巨響過後,一塊巨大的岩石砸破牆面滾了進來,接著湧進來的是源源不斷的狂風,呼嘯的風聲中,一隻烏鴉被風浪捲入砸在牆上頃刻間變成了黑色的肉餅,臨死前的慘叫也被猛烈的風聲吸走了。
透過窟窿,凡恩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搖晃的橘黃色燈光,夜色中沉默的岩石雕像和房屋,灰漿色的街道和螞蟻般的人潮——他們湧上街道,發出遙不可及的詫異呼喊聲,此時此刻,這個放映廳,連同整個破敗宮殿般的電影院都脫離了地面,抖落泥土,朝著月亮升起的方向飛去。
險些被捲入風中的凡恩將啟用冰屬性的弗雷匕首插入地面,同時使手和腳底以及周圍地面凝固成合而一體的冰塊,如此才勉強沒有被狂風颳走。
安思冬站在風暴的中心,儘管衣衫被勁風吹動的獵獵作響,長髮如失控的烈火般飛揚舞動,但安思冬的身體卻巋然不動,雙唇開闔間帶著凝澀蒼老的語氣:
“哈哈哈,真是……久違了!”
接著,安思冬睜開了冰冷湖面般的眼睛,在那足以令一切凍結的目光中,凡恩瞥到了不屬於摯友的骯髒翻湧的灰色靈魂。
“韃蒙.劦奧斯!”
凡恩沉聲說道,而“安思冬”用了一個譏諷的微笑作為回應。
“知道是我,還不跪下。”
只是一句簡單的命令,卻在剎那間令狂風靜止,失去支撐的石塊和雜物紛紛下墜。
凡恩突然感到身體的每個部位,每一寸骨頭與骨頭的縫隙,每一滴沸騰的血液和每一根神經都在不由自主地表示屈服。
——跪下。
“噗通!”
他身子一沉,僵硬地跪在地上。
凡恩想抬起頭,可頭頂就像馱著一座山,準確地說,是自已的頭顱變成了一座沉甸甸的山,根本抬不起來。
“……怎麼回事?”
凡恩眼角餘光向上瞟去,只見半晦半明的放映廳中,安思冬手上的戒指閃爍著異樣而猛烈的橙色光芒,而裹挾在身上的濃霧宛如一件無形的衣服,逐漸在安思冬身後化作一張朦朧的,不斷流淌的巨大面孔。
“這就是……韃蒙.劦奧斯的真面目?”
剛說完,身後陡然傳來一聲怒喝:
“小子,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他艱難的回過頭,看見商店中的老人竟出現在身後,扶著一把搖搖欲墜的椅子,老人的眼鏡早被風吹不見了,稀疏的頭髮也只剩下明晃晃的幾根。
“老人家?你怎麼來了?”
“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老人嘆了口氣:
“認清現實!安思冬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朋友了!”
凡恩動了動嘴唇,沒有說什麼,而老人的話語仍源源不斷地傳到他耳中。
“小子,快做出決定!你現在能行動的!”
“韃蒙.劦奧斯的力量還沒有完全解除,它在對抗封印,等它完全破開封印的時候,它將佔據安思冬的身體,到時候我們都會死!”
“趁現在,別浪費時間了!”
凡恩咬了咬牙,老人說的沒錯,儘管現在被戒指的力量壓制著,但凡恩感覺到自已緊繃的肌肉,沉重的頭顱已經慢慢恢復過來,被壓制的力量正在掙脫束縛,這意味著對方的力量從自已身上抽離了出來,而那邊安思冬面色蒼白,嘴角不易察覺地顫抖著,戒指的光芒閃爍不定,就像接觸不良的電燈泡那般時明時暗。
韃蒙.劦奧斯在同封印對抗,正如老人所說,眼下恐怕是最好的機會了。
凡恩深吸一口氣,默數著紋章效果的冷卻時間——在接連啟用了兩張紋章後,凡恩短時間內還能使用最後一次紋章牌,他毫不猶豫地啟用「嵐羽的賜福」,朝安思冬所在的方向衝了過去。
弗雷匕首在空中閃過一道晶瑩的浪花,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朝安思冬身上砍去,同時刀刃上的寒氣升起,冰芒閃爍。
冰與水,屬性全開。
“滾開!”
韃蒙.劦奧斯一聲怒喝,凡恩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重重打在自已胸口,他被掀開很遠,砸在椅子和牆壁石塊堆成的廢墟里。
儘管韃蒙.劦奧斯強行動用力量抵禦了凡恩的攻擊,但尚未完全取得掌控權的它仍然被弗雷匕首的寒氣和封印的力量影響,隨著力量洩去,失去依託的電影院飛速下墜。
伴隨著一聲巨響,電影院落在荒原上,老人咳嗽不停,在瀰漫著滾滾塵煙的放映廳中尋找凡恩,就在這時,他看到模糊的塵霧中劃過一道閃電。
“嗖——”
眨眼之間,凡恩的殘影已破開灰塵,閃到韃蒙.劦奧斯面前。
此時,已完全取得控制權的韃蒙.劦奧斯發出的詭異濃霧覆蓋了安思冬的身體表面,雲霧湧動之中,一張怪異的,不斷流淌的臉在安思冬體表浮現。
這張變幻的臉正是韃蒙.劦奧斯即將覺醒的證明,也是它唯一的弱點,唯一可以被殺死的命門所在。
凡恩手中已掏出「悼亡者的假面」,他迅速出手,按照老人的叮囑將「悼亡者的假面」緊緊扣上,正好嚴絲合縫地覆蓋在那張湧動的臉上。
“嗚——!”
被戴上面具的瘋靈更加瘋狂,凡恩再次被巨大的衝力掀開,還好老人預判到落下的位置,於半空中攔住了他。
“好樣的,小子!”
老人的臉色充滿了激動:
“你做到了!”
“呼……呼……”
落到地面後,凡恩緊張地盯向雲霧湧起的方向。
“這樣就行了嗎?”
滾滾雲霧中,凡恩看到韃蒙.劦奧斯用手扣住了那個面具,似乎是想把它摘下來,然而面具紋絲不動,彷彿生在那個位置一樣,面具的五官開始飛速旋轉,最終化成一個表情。
一個美麗而扭曲,聖潔而驚悚,五官歸位的,徹底解放的——笑臉。
笑臉?
凡恩剛露出驚詫的神情,就聽到耳邊傳來明顯不屬於安思冬的怪異笑聲。
“赫赫……赫赫赫!”
那是韃蒙.劦奧斯的笑聲。
“……面具沒有用?”
凡恩正感疑惑,突然間胸口傳來刺痛,他低頭一看,一隻長滿尖刺的手竟捅穿了自已的胸膛。
凡恩緩緩回頭,只見待在他身後,剛才還一臉和善的老人已經換了個表情。
“幹得好,小子。”
老人的臉在慢慢融化,脫落,“它”笑著說道:
“嘿嘿……多虧你的幫忙,韃蒙.劦奧斯才得以重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