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病了。
突然之間,病的很嚴重。
旁人覺得是毫無徵兆,可事實上,老爺子自已心知肚明,他這是壓抑了太久,太多的事積累在心頭,一下就將他給壓垮了。
這過程啊,就像是輕飄飄的雪,落在枝頭,慢慢的積少成多,壓彎了枝,最後不堪重負,啪的一聲,一下又將那根枝給攔腰折斷了。
他這一次的病,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嚴重。
寧西趕到醫院重症病房,看見躺在床上身上插滿各種醫藥管子的老爺子時,當時就紅了眼眶。
她從未看見過老爺子那般虛弱的樣子。
她腦海裡浮現各種畫面。
小時候,外公總是喜歡帶著寧西去紀家老宅玩。
老宅彷彿成了她的第二個家。
寧西特別貪玩,老爺子也愛陪著她玩。
無錯書吧在她身上,他從不掃興。
比如,他可以在大冬天的,冒著老寒腿陪寧西在後院裡堆滿一排排的雪人,也可以因為寧西的一句話,在嚴肅正經的宅院裡,建一座公主城堡。
有一年,寧西在學校裡受霸凌,是老爺子替她去學校擺平的。
那時,媽媽,外公外婆已經相繼離世,她連一個家長都找不出來,是老爺子告訴她,以後有什麼事跟他說,他就是她的家長。
寧西還記得當時在校長辦公室裡,老爺子霸氣地給人警告,有些蠻橫不講道理:“我要是發現有人敢再欺負我的孫女,我肯定把你們學校都給拆了!”
後來,寧西跟紀明修談了戀愛,兩人之間難免會有爭執,鬧脾氣。
可是老爺子每次都是無條件的站在寧西這邊,護犢子似的護著她,彷彿她才是親生的那個……
再後來,跟紀明修分手後,她又做了一件‘背德’的事——找上了紀北延。
面對這樣‘淫亂家風’的事,老爺子身為紀家的一家之主,放在以前,他早就雷霆怒火的要整治一番了,可這次他不但沒有說她什麼,反而就一直覺得,只要她能找到幸福就好。
他孫子能給她幸福,他就讓他孫子娶她,他兒子能給,那就讓他兒子娶……
他啊,只要她有一個依靠,只要她能幸福就好。
往事歷歷在目。
在寧西的心裡,老爺子似乎總還是那個威風凜凜,氣勢如虹,說一句話就能唬住人,但是對她又特別和藹可親的形象。
可這會,她看見老爺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像是一株枯葉,彷彿風一吹,都能帶走他。
寧西步子像是灌了鉛一樣的沉重,她緩緩地走到了病床前,彎腰蹲下了身子,單膝跪地的挨著病床邊。
她張了張唇,想說點什麼,可喉嚨裡卻像是吞刀片似的,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老爺子看見寧西的到來,這精神好像清醒了一些,他讓護工和紀北延一起攙著他,將他從病床上給扶了起來,靠在床背上。
“西西,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我連你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老爺子如釋重負一般,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可是那蒼老的眼眶卻是越來越紅。
寧西用力地抿了抿唇瓣,剛想說點什麼,老爺子卻打斷了她:“西西,讓我先說,你先聽我說。”
他就吊著這一口氣在呢,他現在不說,他怕以後就沒有機會再說了。
老爺子眼神落在寧西平坦的小腹上,一開始的確是想先說她懷孕的事情,但又想著這姑娘這會還使勁瞞著,沒想告訴任何人,他便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不主動開這個口。
“你要多注意身體,好好愛自已,知道嗎?”
寧西眼眶溼熱地點了點頭。
老爺子緩緩地勻了一口氣,接著……陷入了漫長的訴說中。
“我想先跟你一聲對不起,然後告訴你真相,你媽媽啊,的確是因為上霖集團而死,她死在了上霖集團明爭暗鬥最激烈的那一年。”
“那個逆子……”
老爺子一提起那個男人,便是悔啊恨的,牙關都止不住細微地打顫,“他為了奪權,喪心病狂,那一年,上霖集團有三條人命都終結在他的手裡!”
寧西媽媽當時是上霖集團的核心技術高管。
是他奪權路上,必須要攻克的一道重要的‘難關’。
一開始,那個逆子抱著想‘得到’的心態。
只要寧西媽媽站在他的陣營來,她就可以安然無恙。
可偏偏,寧西媽媽一直堅定地站在老爺子這邊,至死,都在維護上霖集團的利益。
那得不到,就只能毀掉了。
“是我欠相宜一個公道。”
相宜,是寧西媽媽的名字。
此刻,老爺子說起這個名字時,心裡都在滴血似的。
“我當時之所以將這件事掩下去,試圖把這一切歸於風平浪靜,是因為只要我一旦開口,大肆地追究那個逆子的責任,我們之間那段畸形的關係就包不住了。”
畸形的關係?
寧西仔細地想了想,想起了紀北延之前跟她坦誠過的一些事。
老爺子口中的那個‘逆子’,是他的養子。
當年,養子的父親是老爺子的助理,為救老爺子搭上了自已的一條命。
老爺子便收養了助理的孩子。
不僅培養他長大,長大之後,更是將他安排進入了上霖集團工作,擔當重要職位。
興許是因為對助理的那份信任給傳承了下來。
老爺子當時對這個養子也是極為信任的。
於是……就連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情婦’的相關事宜,都交給了他做。
說起這一段過往時,老爺子的眼神帶著幾分少見的小心翼翼落在了紀北延的身上。
此生,在還活著的那些人裡,老爺子最為愧疚,最想要彌補的人,除了寧西,還有紀北延。
他從頭到尾,沒有給紀北延一個健全的家庭,沒有讓他在一個健康的環境下成長。
“我這人啊,年輕時倒是一本正經的青年才俊,相貌好,品行端,在事業上也是如魚得水的順暢,沒想到中年時卻犯了渾,有一段荒唐可惡的行徑。”
有,且僅有一段。
那就是花在紀北延母親的身上了。
“我第一眼見她,我就喜歡上了,我用了不正常的手段強迫著她成為了我的人。”
可紀北延的母親,從未喜歡過老爺子。
“我逼著她走向了一個又一個的極端,她自殺過,抑鬱過,滿身傷痕……”
那時候,老爺子的每一次靠近,只會讓她更加瘋狂。
可都這樣了,他都從未有過放她離開的想法。
大概,這是男人通用的劣根性吧,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征服得到,彷彿這樣才是成就。
那時候,上霖集團正處在高速的發展中,老爺子一邊忙於工作,一邊想要征服這段感情。
可是征服這段感情可比征服這段工作難多了。
他屢屢受挫。
在紀北延母親第二次選擇自殺的時候,他終於停下了往前的腳步。
他意識到, 事情不能再這樣鬧下去了。
“那時候,在別人眼裡,我是一個值得人稱讚,津津樂道的風雲人物,我年紀輕輕就開始創業了,短短的二十年時間,上霖集團便從初出茅廬到全國前三甲,我的形象一直是正面的,我接受過國內國外諸多電視臺的採訪,我的名字人盡皆知,我不僅被評選為全國優秀傑出的企業家,而且還是全國的道德模範,是榜樣的力量……”
說到這,老爺子自嘲苦澀的笑了笑。
“可他們誰會想到所謂的道德模範,榜樣會在婚內出軌,包養情婦呢?”老爺子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原本如紙一般蒼白的臉色,被嗆得滿面通紅。
寧西明白了。
老爺子不敢將‘養子奪權,鬧出人命’這樣的事情鬧大,是因為那個養子手上掌控了他最見不得光的秘密。
那個養子奪權說到底也是為了紀北延的母親。
他深深地愛慕著她,可是無法抵抗老爺子的權勢,所以……他豁出去了,只能爭一把權。
“事發後,我為了自已所謂的聲譽,為了上霖集團的聲譽,咬著牙,將這一切掩了下來,那時候,因為那個逆子精心策劃了一條埋伏許久的奪權路,等到我發現時,上霖集團內部其實已經搖搖欲墜了,如果這個時候,再爆出我的醜聞,不僅我的形象會垮掉,上霖集團也會跟著動盪,有可能也就垮掉了……”
老爺子越說越費勁了,可是他卻只喘了一口氣,便又接著說。
“對不起,西西,是我太自私了,一開始就是我做錯了……”
寧西緩緩地垂下眼,睫毛輕輕地顫動著,盯著地面。
她喃喃自語:“當時,我外公外婆也是知道這一切的吧。”
“是……”聽到寧西提及她的外公外婆,老爺子強忍著的眼淚再也無法剋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你外公啊,是我大學室友,我們睡過一個被窩,穿過同一條褲子,後來我創業的時候,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他也心甘情願的跟著我一起打拼,風風雨雨幾十年啊。”
寧西的媽媽從國外學成歸國後,也在第一時間進入了上霖集團工作。
寧西外公將兩代人的心血,都投入到了上霖集團,陪著紀老爺子走過這一程又一程。
可後來啊,他唯一的女兒卻死在了上霖集團的內鬥中。
老爺子現在都不敢回想他當時是忍著怎樣的痛與煎熬告訴他,別將這事聲張鬧大……
女兒的死讓他痛不欲生,向來身體很好的人,卻鬱鬱寡歡成疾,在女兒死後的幾年,他也因為患病跟著去了。
“是我,是我害了好多人……”
老爺子哽咽著,這會哭得像個小孩似的。
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獨自一人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時,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問自已,如果一開始他不去強迫阿延的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這一切?
是不是就不會釀出一個又一個的悲劇了?
他在心裡默默地念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
紀北延,紀北延的母親,那個養子。
寧西,寧西的母親,亦或者是她的外公外婆。
這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悲劇連環的串在了一起啊。
寧西半跪在老爺子床邊,聽老爺子說完了往事。
就當她紅著眼在那恍惚失神的時候,她感覺頭頂上方籠著一層陰影。
她抬頭一看,只見紀北延走到她的身邊,彎腰俯身,一隻手落在她的腰間,將她輕輕地扶了起來。
“別跪太久,對你腿不好。”
他扶著寧西在一邊的一條椅子上坐下。
而後,瞥頭看向老爺子。
“你要說的故事,我們已經聽完了。”
老爺子輕笑一聲,“所以……你想要的東西,我也會給你。”
父子倆的對話,聽上去沒頭沒尾。
寧西茫然地看著他們。
老爺子眼神也一動不動地看著病床前的兩人。
病房裡,陷入了一陣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安靜地四目相對中,他似乎竭力地想要多看幾眼。
再多看幾眼。
不然啊,怕這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老爺子說完那些話後,已經耗費了他大把大把的精氣神。
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覺得自已會就像是在苟延殘喘著。
“我啊,現在還不能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低聲的自言自語著,那聲音低到人幾乎聽不見。
寧西只看見他的唇,一張一合。
他再說:“我還要等一個結果。”
*
寧西不知道自已是怎麼從老爺子的病房裡出來的。
她思緒渾渾噩噩的,身子僵硬地坐在車裡,將腦袋偏向窗外,看著城市霓虹閃爍的光景,眼裡卻是黯淡無光的。
紀北延出聲喊了一聲‘西西’,她這才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
“在想什麼?”
寧西聲音悶悶的,“在想老爺子的病……”
“人這一生,生老病死都是常態,他這個年紀了,那更是自然而然。”紀北延倒是能坦坦蕩蕩地看淡這些。
“讓他不留最後的遺憾,安安心心地走,就是好事。”
寧西一開始還是不明白他的話。
直到短短的一天後,一切開始變化。
一場塵封多年的案件突然重啟,在社會上掀起了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