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蕭錦年斟酌著我的話,神色愈發凝重。
他坐在床榻邊,緊緊握住我……冷星若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夢囈一般,喃喃自語道:“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病太過蹊蹺,生下峻兒後,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患上那種怪病……發病時渾身疼,連骨頭縫和腳指甲都疼,每次看著她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真恨自已,不能替她承受。
可是,如果有人想要害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手段?十年,整整十年,為什麼要這麼折磨她?那麼多的太醫,那麼多的郎中,難道都沒有看出來端倪?”
我跪在蕭錦年身後,低聲說:“馮婕妤說了,此人身居高位,沒有人敢說實話……或者,此人手段精妙,那些太醫和郎中,沒有人能看得出來。”
蕭錦年倏然回頭,像是剛剛發現我的存在似的。
他打量著我,沉聲問道:“忘了問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顫聲答道:“回皇上,奴婢……名叫喜桃!”
“喜桃……”他輕聲念著,“朕似乎聽馮婕妤提起過……”
我呆呆地望著蕭錦年的面容,想起他剛剛的那番傾訴,頓時心如刀絞。
他明明是在意我的,卻偏偏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樣,對我不聞不問,任由我獨自捱過最後的時光。
而我,心裡明明也是有他的,卻因為太后的指責,遷怒於他,把他從我身邊趕走。
這一年來,我們從伉儷情深到形同陌路,甚至連面都沒見過。
而現在,我們終於又單獨待在一起了,我卻變成了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小宮女。
他不會知道,他思念的、祭奠的女人,就在他身邊,藉著旁人的軀殼,存活於世。
就這麼沉默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蕭錦年吩咐道:“喜桃,你先出去吧,朕想陪皇后待會兒。你暫時留在未央宮,朕已經交代過段坤,天亮後,他會好好安置你的……既然你有可能知道真相,那就小心著些,別像馮婕妤一樣!”
我諾諾應著,站起身,屈膝施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外面,夜色尚未褪盡,但東方已經呈現出一抹橘紅的亮光,料峭的寒風吹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一天一夜,我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而這個夢,永遠沒有盡頭,往後餘生,我只能以宮女喜桃的肉體和身份活下去。
我緩緩步下回廊,一時也不知道自已該到哪兒去,便在未央宮的庭院裡踽踽獨行。
未央宮裡一片沉寂,我穿過蕭瑟的廊亭,忽然聽到一個刻意壓低的、無比急切的聲音:“喜桃,喜桃……”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叫我。
沒等我找到聲音的來源,不遠處的假山後面,倏地閃出一個人影,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把我拽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以為今晚的殺手尾隨我而來,我也要被滅口了。
拼命掙扎間,耳邊傳來一個陌生而溫柔的聲音:“別怕喜桃,是我,我一直在等你呢……”
微明的晨曦中,我轉過身,把即將出口的尖叫堵在喉嚨裡,驚魂未定地看著面前的人。
是個很年輕的侍衛,高高的個子,微黑的面板,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帶著親切的笑意。
沒等我開口,他就自顧自說了下去:“終於見等到你了,我聽說你摔倒後暈了過去,又聽說婕妤娘娘被刺客暗殺了,差點兒沒急死……到底怎麼回事?你沒受傷吧?”
我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蹙眉問道:“你是誰?”
小侍衛戛然而止,張口結舌地望著我,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意識到什麼,便指指自已的頭,言簡意賅道:“昨兒摔倒後,頭磕在門框上,醒來好多事好多人都不記得了。”
他像是受到驚嚇一般,臉色煞白,訥訥道:“怎麼會這樣?喜桃,你還有沒有別的什麼地方不舒服?你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我啊……”
嘴裡唸叨著,竟然還湊過來,伸出手,要撫摸我的頭髮。
我閃身躲開,他的手撲了個空,就那麼舉著,凝固成了一個僵硬的姿勢。
小侍衛的眼圈紅了,一臉受傷地說:“喜桃,你真不記得我了……我是高遠啊,咱倆早就說好的,年底讓婕妤娘娘做主,把你嫁給我……咱倆打小一起長大,我是為了你才進宮做侍衛的,你怎麼能把我忘了呢?”
這下,輪到我張口結舌了。
做夢也沒想到,我附身的小宮女喜桃,竟然還有個相好。
看起來,兩個人感情甚篤,都已經私定終身,準備成親了。
要是這個叫高遠的小侍衛知道自已心愛的姑娘魂魄已散,只留下一具軀殼,定然會悲痛欲絕吧。
這邊,高遠還在定定地看著我,滿眼擔憂。
我心生惻隱,模稜兩可地說道:“你別難過,我這不是受傷了,等我好了,說不定還能記起來……你趕緊走吧,這可是未央宮,皇上在呢!”
高遠的臉色緩和了些,對我解釋說:“就是因為皇上在,未央宮加強戒備,所以我才被臨時抽調過來。半夜我看見你跟著皇上進了未央宮,就一直在庭院裡守著,想找機會跟你說說話……等到現在才見你出來!”
他搓搓手,呵了口氣,又試探著問我:“喜桃,婕妤娘娘歿了,是不是就沒人為我們做主了?往後……往後怎麼辦呢?”
見他又扯回這個話題,我半是敷衍半是恐嚇地說:“婕妤娘娘遭遇刺客,宮裡正嚴查呢……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接下來的去處,咱們的事,緩緩再說吧。你最近千萬不要找我,皇后娘娘薨逝,治喪期間,要是被人發現我們私會,別說成親,恐怕命都沒了!”
高遠雖然面露不捨,但還是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好,我聽你的!”
他剛要轉身離開,又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飛快地說:“昨晚守夜,我們頭兒給我的……知道你愛吃甜的,我就沒捨得吃,給你留著了!”
他把那紙包硬塞到我手裡,便順著假山後面的小路,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