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a市大北山監獄。
六十歲的男人被公認為第二黃金期,可是對李翔楠而言,六十歲已行將朽木。
他犯了很多罪,重罪,由於投案自首,並向警方提供妻子方秋燕轉移詐騙款等罪證,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他的大義滅親行為得到很多讚譽,也得到很多鄙夷。
讚譽的認為他良心未泯,還社會和眾多受害者一個公道;鄙夷的認為他僅僅為了減刑而將妻子推入火海,終究是個薄情寡義之徒。
讚譽也好,鄙夷也罷,李翔楠並未覺得有什麼兩樣。
不僅如此,就連重判還是輕判也覺得沒什麼區別。
一個行將朽木的人,還在乎在監獄裡多呆幾年少呆幾年嗎?其實外人並不知道,他之所以揭發方秋燕,並不是為自己,而是和梁天宇作交換。
梁天宇說只要他向檢方陳述方秋燕轉移詐騙款事實,他的兒子就會逃過一劫。
在保兒子還是保妻子的抉擇中,他只能選擇前者。
當然,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不會被梁天宇的三言兩語所矇蔽所左右。
他經過認真思考,一方面覺得梁天宇救助兒子的計劃並非天方夜譚,可以去試試;一方面覺得方秋燕的所作所為遲早會暴露,即使他不揭發,梁天宇楊筱雪等人也不會放過。
隨著他的倒臺,隨著方誌新的覆滅,方秋燕絕不會成為倖存者。
他相信方秋燕為了兒子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李翔楠鋃鐺入獄,從人生的頂峰跌入萬丈深淵,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是他人生不可逾越的關口,早一天到來早一天解脫。
他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悲傷恐懼,只求了無牽掛地死去。
然而他做不到了無牽掛。
他還掛念著兒子,希望兒子能逃脫厄運,能過上平平安安的生活。
雖說監獄被高牆鐵門深鎖,卻沒有與世隔絕。
他的親朋好友,他的同事,得到他的重用得過他的好處的,並不都是冷血和人走茶涼的人。
他們來監獄看望他,慰藉他,儘管沒有多少實際意義,還是感到些許溫暖。
其實他最是兒子的事。
兒子是他愧對的人,是他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人。
他請求探監人多關注他的兒子,多提供有關兒子的訊息。
如他所願,以後來探監的總能帶來一些兒子的訊息。
兒子的訊息如同一針一針的強心劑,支撐著他活下去。
兒子的訊息有好有壞,好訊息讓他激動興奮,壞訊息讓他如坐針氈驚心不已。
最致命的訊息是兒子拒絕解救,聲言要為死者一命償一命。
最高興的訊息是兒子在梁天宇的陪同下去國外做復原手術,而且有照片為證。
兒子又變成原來的兒子了!兒子又變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兒子了!從那以後,兒子的好訊息一個接著一個——兒子不斷立功,立大功立特工,兒子的刑期由無期變成兩年,出獄指日可待!老天!兒子終於走出泥沼了!李家終於有後了!他李翔楠終於熬出頭了!他一改以前的消沉迷茫和忐忑,眼前一片光明。
他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至少要活到兒子出獄那一天。
蒼天不負有心人,李翔楠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夏末秋初,天氣依然炎熱。
早上,李翔楠洗了澡,颳了鬍鬚,換上新的內衣內褲和外套。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
管教給了他一天特假,允許他出獄和家人團聚。
當他恍恍惚惚走出大鐵門,迎面跑過來一對青年男女。
兒子!不管兒子有多大變化,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父子相隔十三年後終於見面了!十三年前,兒子還是個中學生,以梁天宇的名義去了,去了沃爾羅中學。
一年後,兒子莫名其妙地回國,途中被王雪峰劉大壯當成逃亡的梁天宇抓獲。
兒子被關進山莊別墅,關在只有八平方米的小房間六年之久。
如果沒有楊筱雪,兒子早已死在王雪峰劉大壯的槍口下。
他憎恨王雪峰,憎恨劉大壯,更憎恨自己。
兒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抓被關,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如果兒子被殺,他就是殺死兒子的主兇。
他的一生做過很多對不起別人的事,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
對此他流了很多悔恨的眼淚。
如果時光倒流,他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取兒子的命;只要兒子活著,只要兒子能過上好日子,他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
如今兒子刑期已滿,他盼著和兒子見面,又害怕和兒子見面。
“爸,兒子兒媳看您來了.”
兒媳?兒媳?李翔楠哆嗦著嘴唇,重複著彷彿來自天外的聲音,眼窩裡滾出了淚水。
“爸,我是您兒媳孫曉燕,早就想來看望您老人家了.”
李翔楠擦了擦淚眼,仔細打量著孫曉燕。
不知怎的,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又漂亮又討人喜愛的少女。
也許是太興奮了,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人向他伸出了溫暖之手——在這電火雷石的瞬間,他竟然想起一件塵封三十多年的舊事。
那是他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至黑至暗的時刻。
那天他和相愛多年的初戀分手,失魂落魄,滿懷悲愴。
在昏暗的馬路上,他信馬由韁地走著。
他來到了一家歌舞廳,幾經猶豫走了進去。
歌舞廳燈光璀璨,音樂聲從四面八方襲來,衝擊著他麻木的神經和窒息的心臟。
舞池裡一對對的青年男女翩翩起舞,場面十分火爆。
他嘆了口氣,正要離開,卻發現了一張靚麗搶眼的面孔——楊鈺茹!在這一剎那間,他那麻木的神經又活絡了,他那枯萎冷卻的心臟又復燃了。
他不顧一切地跑過去。
他要擁抱她,要和她翩翩起舞,要和她徹夜狂歡,要和她迎接明天的日出。
他正要張開雙臂,卻發現那少女不是楊鈺茹。
少女比楊鈺茹小很多,似乎是個中學生。
他雖然很失望,卻對她很好奇,上前搭訕,請她跳舞。
看得出,她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女孩,或許和楊鈺茹一樣,也來自萬千大山之中。
少女面帶羞澀,推脫不會跳舞。
少女或許真的不會跳舞,或許把他看成是放蕩公子。
經過交談,他知道少女叫趙玉鳳,來自k縣,在a市找工作受挫,正準備打道回府。
他對她產生了好感,問她願不願做家政服務。
少女聽說他是經貿大學的學生,頓時消除了戒心,並欣然接受他推薦的工作。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已經成為方秋燕家很受歡迎的小保姆。
半年後,小保姆不辭而別,自此音信全無。
而眼前的兒媳孫曉燕,和當年的小保姆倒有幾分相像,遂勾起他一段莫名其妙的聯想。
“上車吧爸,家裡人都等著您吶.”
李翔楠上了兒子兒媳的車,不知道他們說的“家人”都是誰。
李翔楠大瞪著雙眼,貪婪地看著他所熟悉的城市。
汽車沒有回家,直接去了一家星級酒店。
“爸,到了.”
孫曉燕開啟後車門,攙扶李翔楠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