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為禮的手機被撥下收銀臺,無聲地消失在了另一邊以後,過了好幾秒鐘,艾為禮什麼都沒有再聽見。
沒有她哥哥執著而微弱的聲音了;也沒有手機砸上地面的聲音。
它就好像跌進了一個黑洞一樣。
她一直盯著收銀臺背後那一方空間,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她沒有任何辦法逼自己繞過收銀臺,去看看那一臺手機怎麼樣了——艾為德怎麼樣了。
剛才發生的一切,也許都只是一個障眼法。
韋羅說過,怪事只在這個小鎮裡發生,僅僅是聲音被傳送到了野鹿鎮上的艾為德,按理來說,是那些詭異與異樣所碰觸不到的才對。
儘管他選擇了……他選擇了那一個嬰兒,而不是艾為禮。
將她終於驚醒過來的,是手腕上輕輕的一拽。
“我們該走了,”韋羅低聲說,“說不定,那是一個騙你繼續待下去的手段……等逃出去,你再給他打電話好了.”
是……是的,繼續留在這個地方太危險了;艾為禮使勁抹了一把自己涼涼溼溼的臉,點點頭,迅速從衣兜裡找出鑰匙,準備去把後門鎖上。
韋羅忽然拉住了她。
艾為禮一驚,還以為又出了什麼事的時候,卻對上了那一雙光澤潤亮的眼睛。
“我懂,”她小聲說,“因為人沒有辦法選擇生在什麼樣的家庭裡……我們才會孤單.”
艾為禮如果不及時轉過身,走向後門的話,她怕自己會哭起來——現在不是脆弱的時候。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那些東西沒有繼續把事情做到底?”
大概是為了讓她分神,韋羅主動問道。
“比如你在走過‘黑暗區域’時遇見的東西,沒有跟過來,對不對?”
韋羅說,“還有,那個坐在餐桌旁的女人,也沒了下文⋯⋯如果它們再堅持一點,都像那個紙片男人一樣,非要抓到我們才罷休,我們可能現在已經死了吧.”
艾為禮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在面對韋羅時,她就可以伶牙俐齒了。
她的目光垂在門鎖上,儘量語氣輕鬆地說:“你不要給它們出主意好不好,你要做它們的人生教練?”
“可是,確實很奇怪啊.”
“是有點奇怪。
或許它們不是不想繼續,而是出於某種原因,沒有辦法繼續了.”
“什麼原因?”
韋羅立刻問道。
“那就要找它們問一下了。
不過就我個人而言,如果說以後一輩子都不再遇見今晚的那些東西,那麼就算不知道答案也可以……”艾為禮笑了笑,招呼了她一聲,“門鎖上了,我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韋羅也絲毫沒有要多留半分鐘的意思,大步跟了上來。
“你接下來去哪裡?”
她問道。
艾為禮沒有答案,外面的世界那麼大,但是屬於她的、她能夠去的地方,好像沒有。
她有點艱難地說:“我今晚就走……我總覺得有點奇怪。
為什麼外面安全了,可是店裡還有……還有?我也不想冒險回公寓了,走到哪算哪吧.”
她可以等明天白天再回來拿東西,或者東西乾脆不要了。
艾為禮說著,在大門口停下來,把“營業中”的牌子翻了一個面,讓“休息中”那一面朝外——這算是她能盡的最後一點點責任了。
她伸手去拉門,一拉之下卻沒拉動,不由“欸?”
了一聲。
韋羅沒出聲。
“我打不開門,”她有點不安地說。
“不要開門,”一個聲音細細地從門縫裡飄了進來。
艾為禮頓住了。
她渾身都繃緊了。
她們面對著玻璃大門,透過自己在玻璃上依稀不清的倒影,艾為禮還能看見馬路對面的食客,路燈,以及偶爾駛過的車,但是唯獨看不見玻璃門外究竟是什麼在說話——門外明明沒有人。
“很奇怪,不是嗎,”那個聲音聽著,就像是成年人刻意在給小孩子或動物配音一樣。
“之前它們不是還用盡方法騙你開門嗎?你那時明知道,開門就會糟糕了⋯⋯可是為什麼,你現在卻要主動開門?”
“怎麼辦?”
艾為禮盯著玻璃大門外的馬路,以氣聲問了身旁的韋羅一句,“我們要不要先退回去?”
然而韋羅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是愣住了嗎?
艾為禮正想轉頭看看她是不是還好,注意力卻又被門外聲音給捉了過去:“是因為韋羅跟你說,她出去了一次,外面很安全,你相信了她,所以你才要來開門的,對吧?”
這是什麼意思?
在短暫的沉默後,她低聲說:“你想離間我們?你是什麼東西?”
身邊的韋羅不動也不說話;就算她是聽不見門外傳來的聲音,也應該意識到艾為禮一直站在門口沒有動作了⋯⋯所以,她為什麼會沒有任何反應?
“我不是活人能看到的東西,”那聲音聽起來,好像是一把針被捏在了一起。
“但是我並沒有要害你的意思,我是來提醒你的⋯⋯會為你提供幫助的古怪東西,之前不是也有嗎?至於你信不信我接下來的話,就由你來決定好了.”
艾為禮立刻想到了那部電話機。
門外,一輛汽車駛過去,尾燈在夜色里拉出了紅紅的光影。
“她為什麼會回來得那麼快?”
那聲音繼續說道:“你那時被阿潘吸引了注意力,你沒有看著她出門⋯⋯你也看不到她走出便利店後,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對不對?出門的,的確是一個活人,是真正的韋羅⋯⋯而十幾分鍾後再進來的人,卻已經不是走出去的那個韋羅了。
她的人生,早就已經結束了.”
“你好好想想,她在電話中聽到的警告,其實只是她自己的說法吧?你當時什麼都沒聽見,就算她在說謊,你也分不出來,不是嗎?”
“這也只是你在說⋯⋯”
“是啦,是啦,是我在說。
不過你的邏輯學不是一向得分很高嗎?你想一下,如果電話裡警告是假的,那麼韋羅在騙你;如果電話裡警告是真的⋯⋯”那個聲音好像舔了一下牙齦。
“那你們分開過了喔,違背了警告,不幸就自然降臨了喔.”
她突然明白了。
“所以,不管電話裡的警告是否是真的,你都不應該相信此時的韋羅,這是最簡單的邏輯推理,對不對?”
艾為禮很想動一動,很想轉頭去看一看身旁的韋羅,但脖子卻像凝固住了;好像她的身體自有主張——只要不看,就不會知道;不知道,就等於沒發生。
那個聲音細細地嘆了一口氣。
“韋羅也是個可憐人。
在她的人生突然被斬斷之後,她茫茫然地,回到了這一個便利店裡。
一開始,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她看到你馬上要被另一個東西吞噬掉的時候,她出手救下了你,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什麼.”
為什麼?艾為禮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那個時候,她還以為她救下你,只是因為想讓你活下去而已⋯⋯但不是的喔。
她是為了能夠讓活下來的你,被她騙出店外,將她之前經歷過的事情也經歷一次。
你看,她一直沒有朋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靈魂伴侶’式的朋友。
當她遇見一個可能的朋友時,即使是要讓對方遭遇與自己一樣的命運⋯⋯這樣一來,她就可以獲得一個真正的‘朋友’了.”
“現在的外面啊,”它明明沒有身體,卻聽起來好像舔了一下牙齦,慢慢說:“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古怪東西,都在等著她將你帶出門呢。
你透過玻璃大門仔細看一看吧⋯⋯你看到的馬路對面的食客,路燈的燈光,從路上行駛過去的汽車⋯⋯是不是跟你在黑暗消失後,第一眼看見的一模一樣?”
⋯⋯是。
都已經過去快一個小時了,可是對面的食客依然是同一群人,同樣的舉動,吃著同樣的菜;每過一會,會駛過同樣的一輛車,車尾燈在夜色里拉出紅紅的光影。
就像是電影中的一幕,被擷取下來,反覆播放。
韋羅走入了這樣的夜晚裡,又回來了。
她是怎麼辦到的?
“韋羅⋯⋯”艾為禮盯著那一線門縫,聲氣發顫地說:“你、你能不能說一句話?”
身旁仍是死一般的寂靜。
“她不能的.”
門縫中細細的聲音說道,“為了能夠提醒你,我創造出來的這片刻,是獨立於時間之外的。
我們的這一段對話結束後,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罷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艾為禮咬著嘴唇,沒有出聲——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控制不了她發出的究竟是問話,還是尖叫。
“你總該相信你自己吧?差一點被騙開門,及時醒悟過來,知道不能開門的人⋯⋯是你.”
那個聲音低低地說,像是在啟發一個面對難題的小孩。
“現在能夠看一看‘韋羅’在門上倒影的人,也是你.”
是了,倒影⋯⋯
艾為禮下意識地轉過了一點點目光,眼睛停留在了自己倒影的旁邊,也就是韋羅應該投下倒影的地方。
韋羅的眼睛,那一雙曾經像小鹿般晶亮的眼睛,也在回望著她。
不同的是,韋羅的頭顱脖頸,都已經被擰成了一個活人無法辦到的角度;那雙眼睛,此時正從胸口的位置,由下往上地看著艾為禮,彷彿還在無聲地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