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茶盞發出叮噹響聲,秦狸的聲音崑崙玉碎似的,帶著漫不經心的笑。
“趙無理,你說朕今日叫你前來究竟是為何呢?”
趙無理維持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半晌後才開口回答:“微臣不知。”
“不知道啊。”秦狸嘆了一口氣,“那不如說說今日你與左相在刑部都說了些什麼?這些……趙愛卿也都不知道嗎?”
趙無理坐在椅子上,衣袍都被緊緊地捏了起來,顯現出幾條滑稽可笑的褶皺。
之前不曾直面過陛下,今日一遭倒是讓他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壓力。
明明陛下帶著笑意,語調也是輕飄飄的,可就是有著不容忽視的威壓,好像一句話說錯,就會有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
趙無理還是默了半晌後才斟酌著開口:“左相今日前來不過是因為奏疏一事,刑部遞上去的奏疏太多,尚書省那邊的幾個閣老都忙不過來,左相來提點我們,以後不重要的事就不必上書到尚書省了。”
“哦?是嗎?刑部遞到尚書省的奏疏多,怎麼尚書省遞到朕這裡來的沒幾本呢,看來左相有事瞞著朕啊。”秦狸撐著頭,看著趙無理的眼神像是懶散的狐狸,“左相不願讓朕知道,那不如趙愛卿直接同朕講,刑部遞上去的奏疏都寫了什麼。”
趙無理的手心已經一片粘膩,他鬆開掌心,在衣服布料上擦了擦。
他感覺自已像是在山崖間搖搖欲墜的繩索上走著,陛下的話像一陣陣罡風,只要自已沒有抓牢繩索,就能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殿內靜默得厲害,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趙無理聽到自已的聲音艱澀無比,像是哽在喉頭蹦出來的一般,“奏疏上寫著……柳自升的銀錢用度和人情往來等。”
“銀錢用度……人情往來,看來趙愛卿是知曉這些的,為何要對朕說不知道呢。”秦狸輕巧的笑在趙無理眼裡愈發瘮人,彷彿每一個落下的字都是斷頭臺上的一把鍘刀。
趙無理想到今日不會輕易地從勤政殿中出來,但是沒想到,陛下會如此精明至此,步步緊逼。
“趙愛卿是在賭左相不會把奏疏上交到朕這裡嗎?”
趙無理整個人像是快要僵直在椅子上,手腳已經麻木到了沒有知覺。他明明是個胸有成竹的性子,卻在此刻感到深深的無力和無措。
“那趙愛卿賭對了。”陛下還在說,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能讓趙無理冷汗直冒,“趙愛卿做得好一手瞞上欺下啊。”
“微臣不敢!”趙無理從椅子上滑下來,慌忙跪在地上,腦子被陛下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攪得混亂不堪。
他以為依照陛下以往甩手掌櫃的行事風格,是不會問他過多關於柳自升貪墨一案,即便問了,模稜兩可的說兩句或許就能糊弄過去。
可是眼下,他不得不懷疑陛下已經知道了他所做過的一切:在刑部調查柳自升時,將其調查到的韶州糧倉一事瞞下,韶州糧倉調查出其背後與左相脫不了干係,於是在瞞下此事後,給尚書省遞奏疏,奏疏上寫的內容無一例外,全是關於柳自升貪墨一事,奏疏上的內容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韶州一事,他不信左相會將這些奏疏上交到陛下那,所以他在以這種方式逼左相不得不來見他,
只要左相來了,那就說明陛下還在不知道柳自升背後牽扯到的韶州一事。
於是,他正好可以根據楊公公先前說的話,藉著陛下的威勢,逼得左相不得不停手韶州一事。
其實這是一個完美的計劃,能岌岌可危地保持住左相,安定侯與陛下之間的平衡,如果陛下依舊是以前那個陛下的話。
可惜,陛下已經不是那個提線傀儡了。
陛下猜到他隱瞞下了柳自升一案中最為重要的資訊,並且在左相去過刑部後也知道了他兩面三刀,於是這個計劃中出現了他最意想不到的變數——
陛下可不是一個簡單的花瓶傀儡,從今日看來,陛下步步為營且心思縝密。
不然趙無理無法解釋,陛下今日為何會在他見過左相之後再召他前來,除非陛下也在透過左相來驗證什麼事。
趙無理的腦子從來沒有轉得這麼快過,跪在地上的膝蓋磕得生疼,但這點疼痛卻讓他越來越清醒,無比快速地分析著陛下現在的目的。
陛下差安定侯督促刑部調查京都統領郎官柳思,目的就是為了給刑部施壓,務必要透過柳思將其父柳自升也搜查一番。
陛下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吏部尚書柳自升下馬,必定會再由陛下或者安定侯扶持一個新的吏部尚書上臺,新的吏部尚書是隻會是站在陛下或者安定侯一方,可原吏部尚書是陛下讓安定侯去督察緝拿的。
也就是說,安定侯的確是陛下推出來的刀和擋箭牌,進可以幫陛下調查左相一黨,清除障礙;退可以幫陛下吸引注意,讓眾人以為這只是左相一黨與侯爺一黨的爭鬥。
趙無理的冷汗都快滴到了地上,沒成想,他用來狐假虎威,誆騙左相趙宏博的話,倒是被他歪打正著,正正說出了陛下的意圖。
只是,他已經與左相說出了陛下才是最後的掌控者,只怕與陛下偽造的,想要人覺得是左相一黨與侯爺一黨的爭鬥的目的背道而馳,將陛下完全地暴露了出來。
那陛下今日召他前來也定是因為這件事,想要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知道這些事。
趙無理擦了擦額角的冷汗,想通其中的關竅之後,倒沒有如此慌亂了。
陛下依舊撐著頭,笑意吟吟地看著他。
趙無理穩了心神,開口說道:“陛下,大秦苦苛政猛虎久矣,強權當道,鼠技虎名,此乃國政傾頹之勢。”
趙無理說完一句抬眼看向座上的陛下,見陛下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絲毫沒有惱意,於是繼續說道。
“我大秦自建國伊始,國力強盛,八方拜服,蚩奴小國無不稱臣,東倭海外無不朝貢。然國之興盛,在於治國,亦在於民。民心似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富,則國之根基堅牢,百姓無有不安居樂業者。反之,則國政不穩,百姓亦有反心。”
“趙愛卿在敲打朕?”秦狸看向趙無理,“如果朕需要策論的話,應該在殿試上看到趙愛卿才對?”
秦狸此時笑得溫和,仿若剛才的威壓全都消失不見,眼裡甚至還有著不甚明顯的期待,期待趙無理能說出些什麼來。
趙無理抿唇,他剛才一段話只是試探,試探陛下的態度。
如果陛下今天召他前來的目的只是想考驗他的話,那對於剛才這一番話,陛下的態度就該是現在這樣,不惱不怒,甚至還有些讚賞。但如果陛下是因為他欺上瞞下的話,想要降罪於他的話,那這段話之後,陛下就該雷霆震怒,下旨將他處以死罪了。
幸好,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