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後的燕京市裹著層燥熱,文化局灰磚樓裡的吊扇咯吱轉著,將暑氣攪成粘稠的漿糊。
二樓最裡間的辦公室,五張油亮的木桌拼成個"凸"字,老科長那把磨出包漿的藤椅空了半邊,搪瓷缸裡的茉莉花茶早涼透了。
"小顏啊,這份紅標頭檔案趕緊謄三份,下午開會要用。"郭副科長新燙的捲髮在晨光裡泛著油亮,她說話時總愛用食指叩擊桌面,鍍金手錶鏈撞出清脆的響。
顏簡韻接過檔案時瞥見她腕間新添的梅花表,錶盤在陽光下閃得刺眼,這已是本週第三份急活了。
窗邊張姨的縫紉機突突響著,她正給局裡新到的宣傳畫冊縫線裝訂。
五十出頭的老同志戴著老花鏡,針腳卻歪歪扭扭。
"還是年輕時候手巧,"她嘟囔著扯斷線頭,青筋凸起的手背沾著幾點漿糊印,
"現在眼睛花了,連訂個本子都費勁。"顏簡韻想幫忙,
卻被郭副科長尖利的嗓音打斷:"顏簡韻!讓你謄檔案不是觀花,鋼筆水都要滴到地毯上了!"
小郭端著鋁製飯盒溜進來,新分來的小夥子褲管還帶著腳踏車鏈的油漬。
"郭科,我給您打了綠豆湯,多放了冰糖。"小郭的腰彎成蝦米狀,鋁製飯盒蓋上的水汽在她掌心凝成珠,順著袖口洇溼了藍布工作服。
郭副科長接過飯盒時,鍍金機械錶在腕間叮噹作響。
他掀開蓋子輕嗤:"這糖粒都沒化開,小郭你辦事還是欠火候。"
話音未落,整碗湯卻潑在了顏簡韻剛謄好的材料上。
褐色的糖漿順著"關於開展全民文化普及活動的通知"標題蜿蜒而下,在紅標頭檔案上蝕出蜿蜒的溝壑。
"哎呀!"郭副科長用帕子蘸著嘴角,眼角卻瞥向顏簡韻,
"小顏再辛苦辛苦,今晚加個班謄一遍吧。正好讓小郭跟著學學格式。"他修剪整齊的指甲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無名指上的金戒指硌得辦公桌吱呀作響。
顏簡韻攥著被糖漿粘住的稿紙,突然明白老科長退休前那句意味深長的叮囑:"咱們文化局看著清水衙門,可這水底下啊……"
她抬頭看見小郭正踮腳給郭副科長擦博古架,櫃頂擺著的"先進工作者"獎狀被掃落半截,露出後面藏著的鳳凰牌腳踏車票。
深夜的辦公室,顏簡韻就著檯燈重寫材料。
"小顏還沒走?"張姨抱著搪瓷缸推門進來,茶葉梗在熱水裡浮沉,
"聽說局裡要分房了,你想爭取不……"她突然噤聲。
晨光爬上窗欞時,顏簡韻終於謄完最後一份檔案。
她把鋼筆插回中山裝口袋,指尖觸到那張被體溫焐熱的房改政策剪報。
老科長說過,明年局裡要成立新部門,負責全市古籍修復。
這倒是個好去處。
自己也算專業對口吧?
管他呢。
先想辦法爭取一下再說。
不然,以後的日子可難過了。
老科長退休,請了辦公室的幾個人一起聚餐,那天,顏簡韻特意穿了件淺粉色的確良襯衫。
當郭副科長在觥籌交錯間宣佈小郭將暫代副科長職務。
"小顏來坐我這邊。"老科長突然招手,渾濁的眼裡閃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