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朕只不過……”
劉宏的嘴巴張合了幾下,試圖給自已辯解一二。
然而在張安那略帶嘲弄的眼神中,最終劉宏還是低下了頭,嘆了口氣道,
“朕也沒有辦法,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
“哼,陛下說的倒是好聽,”張安冷哼一聲,與剛才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這天下百姓苦了這麼久,陛下是準備讓他們吃苦到死,然後再假惺惺地說上一句可惜了嗎?”
“朕沒有……朕只是……”
“哦對,我倒是忘了,畢竟陛下任命的官吏,可是名為‘州牧’啊,早就寄託了這般心思,想來陛下也已經想好了百姓們的結局了,不是嗎?”
州牧一詞,源於《書經.周官》,為漢朝所設官職。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內有百揆四嶽,外有州牧侯伯。」
最早在漢成帝時期,朝廷任命官員為州牧,雖然很快就被廢止,但是到了漢靈帝劉宏這裡,被其再度啟用。
不同於太守、刺史、縣令等官職,州牧的意思只從字面上就可以窺見端倪。
置一州而守牧者,名為州牧。
顧名思義,州牧的意思就是替統治者放牧的人,而放牧,放的又是什麼呢?
牛羊馬犬罷了。
在皇帝的眼裡,天下百姓無論幾百萬,或是幾千萬,這些都不過是他們統治下的牛羊牲畜罷了。
就像是一名農場主一樣,他會關心自已養的牲畜生沒生病、有沒有意外死亡,偶爾還會將那些私自偷吃牛羊的獵狗打死幾個,讓牛羊安心為他們工作。
但是,這卻並不代表農場主真的把牛羊當成了人去看待。
所有的皇帝,在成為皇帝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自動變成了地主,無論話說的有多麼好聽,他們也不可能真的為手下的牲畜考慮。
他們只會希望,手底下的牲畜們能給自已多提供些糧草錢財,能替他們多完成一些青史留名的任務罷了。
“朕沒有……朕不是這麼想的……”
劉宏臉色蒼白,一雙已經乾枯了的手無力地在面前擺動著,似乎是想要進行最後的辯解。
然而,這辯解在張安看來卻是那麼地蒼白,那麼地無力。
張安輕笑一聲,用左手將劉宏的雙手輕輕抓住,隨即牢牢摁下,至於右手,則是緩緩摁住了劉宏的口鼻。
見到他這一行動,劉宏的身體劇烈在床上掙扎,一雙眼睛更是瞪得如同銅鈴一般,想要再爭取一絲說話的機會。
然而,張安卻並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了。
“沒事的陛下,不要怕,冷靜一下,這都是正常現象,陛下不要緊張,緩緩吸氣,然後再嘗試平復一下心情,這痛苦很快就過去了。”
“你,放肆……唔。”
被張安死死地扣住了口鼻,劉宏的身體本能地開始焦躁不安,本來孱弱的雙腿更是亂蹬個沒完,甚至將被子都踢了下去。
他不理解,明明所有皇帝都是這樣的,他的祖先孝武皇帝雖然開疆拓土,但是手下百姓也是一直流離失所,為什麼史書上卻稱呼他是好皇帝呢?
明明自已想要做的事情和孝武皇帝沒有多大差別,明明天下百姓都是這麼過來的,自已又做錯了什麼呢?
他不甘心,他覺得眼前這人就是一個瘋子,一個蔑視皇權、巧言善辯的瘋子。
他想要把捂住自已半張臉的手給掰開,可是久病纏身的他此時雖然爆發了自已生命中最後的一絲氣力,但是卻仍舊扣動不了分毫。
那隻右手就像是牢牢固定在他的鼻子上一樣,讓他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卻連一根手指頭都扯不動。
漸漸地,劉宏感覺自已身下有些發涼,他知道自已這些溺出來了。
他很羞愧,同時心裡也暗暗升起了一絲懷疑。
為什麼朕自詡天下雄主,到了快要死的時候,卻還是和那些泥腿子一樣溺出來了呢?
難不成,他真的是一個自私膽小的人嗎?
他有些害怕,一雙平時看上去威嚴無比的雙眼,此時卻泛著淚花眼巴巴地看向那個想要置自已於死地的人。
他想用這種方式喚醒對方心中的同情,他還不想死,這花花世界、大好年華,他還沒有活夠。
他還沒有看著大漢鐵騎踏遍西域,他還沒有看著手下的世家被一一梟首。
他不甘心,他明明可以成為雄主的。
都怪那些拎不清局勢的外戚,都怪那些自私自利的世家,都怪那些只圖眼下的宮嗣。
“嗚嗚……”
終於,意識都開始模糊了的劉宏,嘴中發出了一陣咽嗚聲。
對於死亡的恐懼在這一刻終於戰勝了他內心的驕傲,這一刻他不再以漢室天子自居,也不再以上帝視角俯瞰眾生。
在死亡面前,他和那些被活活餓死的黎民百姓一樣,和那些被無情屠戮的百萬黃巾一樣。
他,也是怕死的。
漸漸地,劉宏感覺自已的舌頭好像頂了上來,眼前的視野似乎也變得有些血紅。
朦朧的視線裡,劉宏彷彿看到了自已的父親,那個明明身為漢室宗親,但卻始終有一股書生氣的男人。
他想起自已小時候,似乎經常會和父親聊天,那個時候父親總是會拿一些小玩意來哄自已高興。
有時候是風車,有時候是糖人。
後來長大了,他開始讀書,覺得朝廷裡都是奸佞,父親讓他看的那些佛家經典都是奸佞們哄騙愚民的把戲。
“若我為帝,此番言論只可束縛臣下,絕不可束縛君王,君王是這天下的王者,絕不可為人褻瀆!”
年幼的他,也曾用自已稚嫩的奶音去反對父親的言論。
可是那個時候,父親卻只是笑了笑,說他還不懂。
為天下王者,需常懷慈悲之心,以舐犢之情去體諒百姓。
秦皇漢武功遼闊,誰人又知百姓苦。
年少時的雄圖大志,對天下百姓的不屑一顧,在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劉宏終於是意識到當初他的父親劉萇,為何會露出那般笑容了。
原來,幼稚的人,始終只有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