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已經變成墨學的形狀了
最終,王景沒有選擇動手,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審視著司馬懿,語氣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想替你的兄長司馬朗求情?”
司馬懿很快回過神來,平復心中的恐懼和不安,上前對王景行了大禮,隨後才侃侃而談:“我相信,祁侯絕非濫殺無辜之人,家兄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而損壞學舍,我司馬家願意賠償損失,還請大人高抬貴手。”
先行大禮,後認罪罰,不得不說,司馬懿處事老練,比他那個年輕氣盛,只是被人蠱惑幾句就熱血上頭做下荒唐事的大哥司馬朗靠譜得多。
一句話,就化解了眼前的流血衝突。
關鍵是他仗著自己是個熊孩子,所以什麼話都敢說,王景要是不依不饒,反倒自己落了下乘,壞了名聲。
很顯然,司馬懿非常聰明,他看出了王景這次來太學,就是要藉機發難的。
而司馬朗,即將成為馬日磾與王景,儒門與墨家之間爭鬥的犧牲品。
為了救自己的大哥,司馬懿不得不挺身而出,試圖勸阻王景。
司馬懿代表司馬家認錯服軟,應對得如此有禮有節,反倒是王景若繼續追加,就顯得有些無理取鬧了。
畢竟只是砸了校舍,並未傷人,更沒鬧出人命,司馬家都認賠認錯了,總不能就因為這點事滅人滿門吧?
在儒士眼裡,百工皆為賤役,哪怕是偃甲術這樣潛力無窮的器物,也被他們當成是奇淫技巧,更遑論是其他的工匠手藝了。
而和他一起跑來墨家書院鬧事的這些太學生,也都屬於是儒門內部的激進派青年,之前來到學舍,亂七八糟的砸了一通,把魯方和翟介做出來的教學器具弄壞了不少,現在他們要全部修復,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同為儒門之人,內部尚且有今文經學、古文經學和讖緯經學的派系之爭,如今墨家復起,這學術話語權的爭鬥,自然更加激烈殘酷,甚至無所不用其極。
王景對此不置可否:“嗯,你去吧,我只給你一盞茶的時間。”
因此面對王景飽含深意又似笑非笑的目光,司馬懿總覺得後頸有點涼颼颼的,彷彿被人拿刀架在了脖子上一樣,頓時主動請纓力求能夠儘早脫身:“祁侯,想要抓人而已,區區一件小事又何需勞動司隸校尉的大駕?我入太學,必可說動家兄投案自首。”
“祁侯謬讚了,懿擔不起。”
司馬懿如蒙大赦,一溜煙的跑了。
王景倒也不怕他們兩兄弟跑路,須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司馬防就在洛陽做官,一大家子人除非能飛天遁地,否則絕不可能逃脫王景的五指山。
王景看著眼前這位“司馬八達”之中的老大,冷冷說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罰你親自修繕破損的學舍,須親力親為,不得僱人代行。如此略施小懲,你可有怨言?”
司馬朗雖然認栽,內心卻並不服輸,對墨家也多有輕視乃至敵視之意,認為墨家當初襄助暴秦荼毒天下,沒落實屬活該。
“就是說啊,殺人不過頭點地,祁侯居然讓我們來做這木匠活,實在是欺人太甚!”
然而此時的司馬懿,雖然故作老成,可到底只是個十來歲的熊孩子,他甚至都不是太學的學生,只是跟著大哥司馬朗來旁聽和結交人脈罷了。
現年十九的司馬朗,身材高大,長得很有精神,就是有些熱血過頭,居然被馬日磾幾句話就挑動情緒,跑去津陽門砸了墨家的學舍,想要為儒門出一口氣。
“這些不是之前來這兒鬧事的那些人嗎?怎麼了這是?”
司馬懿很是謙卑的低著頭,將眉宇間的得意隱藏得很好,顯然從這時候起,就已經頗具日後老陰嗶的風範了。
“這破玩意兒怎麼修?”
城南津陽門,墨家書舍。
我輩讀書人,豈能如此自降身份,自甘墮落?
簡直有辱斯文!
因此手忙腳亂的弄了一番,發現完全搞不定,他們頓時打起了退堂鼓:“不如去找祁侯說項說項,大不了我們賠錢就是了,就這一點破玩意兒,難道我們還賠不起嗎?”
騙過曹操,熬死諸葛亮,最終為司馬滅曹奠定基礎的老陰嗶,王景可不敢有半分的小看對方。
“原來如此,難怪這麼悽慘。”
路過的百姓頓時被吸引過來,樂樂呵呵地當起了吃瓜群眾,甚至有好事者開始在這裡兜售茶點和瓜果。
只見他們的穿著和氣質,與普通木匠相去甚遠,個個身上一襲青衫,眉宇間藏不住的書卷氣質,無不在說明著他們的身份。
道理上說不過去啊。
“嘿,聽說是得罪了祁侯,被抓來修繕學舍了,不修好就不許他們離開。”
“就是說啊!左右不過多賠點錢而已,我是不想遭這個罪了!”
王景此刻沒了大動干戈的理由,倒也沒有憤怒,只是目光深深地凝望了司馬懿一眼:“年紀輕輕,就有這等眼力和心計,你很不錯。”
有幾個氣不過,還想出去和百姓理論。
和他一起來修房子的太學學子心情也差不多的糟糕,他們往日裡有多驕傲,現在就有多丟臉。
不一會,司馬懿果然帶著垂頭喪氣的司馬朗出來。
天之驕子!
一聽是得罪祁侯王景,百姓們立刻就變了顏色:“我看他們啊,純屬活該,正經人誰會得罪祁侯啊?他們得罪了祁侯,肯定不正經!”
一群年輕人正在裝修房屋,引來了不少圍觀。
可讓他們動手做木匠活,那還真是比殺了他們都難受。
司馬朗在王景這樣一位“殺人魔王”面前,哪敢擺譜啊,連忙低下頭認慫說道:“祁侯教訓得是,朗心服口服。”
…………
我們不是正經人?
周圍百姓的指指點點,讓司馬朗如芒在背,心態都差點崩了,一句句難聽的話更是直接戳進了他的心窩子。
隨後王景跑來太學抓人,他才慌了神,不知所措。所以司馬懿勸了幾句,他便主動出來投案,想要爭取寬大處理。
太學學生!
結果被司馬朗拉住:“算了,一群愚昧無知的百姓,哪裡曉得什麼是大義之爭,你與他們爭吵,沒有意義。”
王景笑著看向他,露出一副在外人看來意義不明的笑容:“不,伱擔得起,很擔得起啊。”
一群太學學子,若是讓他們吹牛逼,說上一整天都能不帶重樣的,抨擊時事,口嗨群臣,人均儒學宗師的水平,彷彿天底下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道理。
一時間,他們群情激奮,想要去找王景“講道理”。
然而卻被司馬朗攔了下來:“諸位,還請聽我一言。”
“伯達,你要阻攔我們?”
司馬朗放下手裡的活計,搖頭說道:“非也,而是料定此舉必無功而返,甚至極有可能節外生枝加重處罰,所以不得不勸阻諸位,免得我被諸位連累。”
司馬朗平日裡無論品行還是才能都十分出眾,因此在太學學子當中頗有聲望。他的話,大家還是願意聽的,但心裡還是很不服氣:“難道我們賠錢還不行嗎?”
“唉,諸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司馬朗之前一時衝動,現在見過王景本人,加上沉下心來細細思量,總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頓時為同伴解惑道:“祁侯如今佔據河東鹽池,壟斷食鹽銷售,所獲錢財難以計數,難道缺我們這點賠償嗎?”
大家一聽,還真是這樣。
河東出產的雪鹽潔白無瑕,且沒有任何異味,他們各自的家中也有購買,一小碗就賣一貫錢,這錢來得簡直比去搶劫還輕鬆。
因而現在光是售賣雪鹽,王景就坐享厚利,說句日進斗金都絲毫不誇張,哪裡看得上他們手裡那三瓜兩棗的?
“伯達,那你說說,祁侯將我們羈押在此,究竟何意?”
司馬朗見左右也無外人,便小聲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竊以為祁侯此舉無非是小懲大誡,我們損壞之物,大多都是墨家培養門下弟子的教學器材,想要修復,沒有一定的專業學識,如何做得?祁侯此舉,想必是牛不飲水強按頭啊。”
“嘶~想不到竟是如此!”
大家倒吸一口涼氣,顯然都被司馬朗的話給嚇到了,但隨後細思,又覺得還真是這樣:“那我們該如何是好?”
他們都是儒門內部的少壯派和激進派,忠義的思想更是時常掛在嘴邊,現在王景居然要讓他們去學墨家的知識,這種對自身學派的“背叛”,無異於思想上的出軌,簡直讓他們渾身難受得不行。
比起遭這份罪,他們甚至寧願十倍賠償。
對此,司馬朗也只能報之以苦笑,嘆氣說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我看我們還是老老實實的學吧。”
其他幾位太學生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低下高傲的頭顱,選擇向現實屈服。
至於讀書人的傲骨,可以以後再說,畢竟修不好東西,他們一輩子都別想離開這裡,哪裡還有什麼以後可言?
也不是沒人向自家求救,可沒有用啊,他們的父輩又沒吃麵子果實,王景壓根就不帶搭理的。
甚至有些太學生還被家裡的長輩打了一頓。
王景這樣狠角色連他們都不敢惹,你們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居然敢上門砸王景的場子?
這是一種什麼行為?
你想死就去跳河啊,為什麼要連累家裡?
如此一來,更沒人敢去跟王景談條件講道理了,畢竟王景出道至今,也沒見和誰講過道理。
眼見求助無門,這群倒黴悲催的太學生只能把司馬朗選為代表,讓他悄悄接觸魯方。
魯方比他們稍長几歲,卻也屬於同輩,因此司馬朗以“交流”的名義找了過來,省得大家面子上過不去。
畢竟他們這些人都以儒門學子自居,拜一個墨家的老師,實在是太不像話,說不定日後還會成為洗不掉的人生汙點。
而同輩人之間相互交流學術見解,那就完全沒問題了,咱們雖然是儒門學子,有點自己的小愛好也是很合理的吧?
反正無論如何,面子上一定要過得去啊!
否則面子都沒了,儒術還怎麼修?
正是保持著這種鴕鳥心態,司馬朗帶著小夥伴們一起找到了魯方。
而魯方則是詫異地看著司馬朗等人:“你們打算向我學習《墨經》中的知識?”
司馬朗輕咳一聲,尷尬地強調了一句:“不是學習,只是互相交流,交流你懂嗎?”
魯方無語地凝望了他們幾人一眼,最後勉為其難的朝司馬朗點了點頭:“好吧,可否說說幾位打算怎麼個交流法?”
確定不會落人口實之後,司馬朗方才暗暗鬆了一口氣,然後開始認真地請教魯方一些相關的知識。
雖然對於司馬朗這群“上門踢館”的儒生並無半點好感,可魯方還是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墨經上的內容,包括新增加的《力學》部分,都向司馬朗他們傾囊相授。
比起枯燥無味的儒學經典,還有那些聽起來深奧想起來頭疼的聖人教誨,經過王景改良的的墨學顯然更加生動有趣,尤其是各種讓人耳目一新的各種物理學實驗,饒是自詡心志如鐵的司馬朗,都有種大開眼界怦然心動的感覺。
最開始,司馬朗還是免為其難的去學,想著把損壞的器械修好之後,就立刻走人。
可東西修好之後,他們卻又都不想走了。
回去太學整天瞎雞兒吹牛逼,研究思能之力的一百種用法,結果還要等個十幾二十年,積攢名聲,等自己混成了名士之後,才能隨心所欲地施展聖言之術?
哪有在這裡天天做物理實驗新奇有趣啊!
年輕人總是更善於接受新事物,而越是聰明的大腦,就越是喜歡探究萬事萬物的本質和世界運轉的法則。
物理學,就是這樣一門揭示天地本質的學科!
因此對於司馬朗這些對天地萬物依舊充滿求知慾和好奇心的年輕人而言,物理學是真的太有意思了,做實驗也比微言大義更有趣味性。
這下子,他們感覺自己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渾渾噩噩的生活之中了。
某天,司馬朗拿著地球儀來問魯方:“大地是圓的,本體其實是個球?”
一直接受“天圓地方”思想的司馬朗,地球儀帶來的衝擊還是太強烈了一些,讓他直呼受不了。
經過王景的科普,魯方對大地是個球這件事,已經覺得理所當然:“就是個球啊,不然呢?”
“這不太可能吧?”
司馬朗卻不太願意相信,因為這有違他的“常識”。
魯方也沒有和他爭論,因為王景曾對他說,真正的真理是不需要爭論的,只需要擺出事實即可。
事實永遠比言語更有說服力。
魯方對這句話深以為然,並且決定身體力行,便對司馬朗說道:“其實大地是圓的這個觀點很好證明,你隨我來吧,我證明給你看就是。”
說罷,魯方便帶著司馬朗去了洛河旁的一處小漁港。
兩人正好經過魚市,這裡不少漁民在沿街叫賣水產,很是熱鬧。
魚市的衛生狀況相當糟糕,隨著刺鼻的魚腥味飄至鼻尖,司馬朗有些不習慣的捂著口鼻,司馬家可是河內名門望族,十二世祖司馬卯曾隨西楚霸王項羽滅秦而受封殷王,家世可謂顯赫無比。
因此以前的司馬朗,很少接觸到這種市井之地,多少有些不習慣。
港口處有一座瞭望塔,司馬朗跟在魯方身後,登上塔樓頂端,吹著涼風,他不禁一頭霧水,忍不住便開口問道:“正良你帶我來到此地,究竟是何用意?”
魯方自信一笑:“你馬上就知道了。”
隨即等了片刻,不遠處有商船駛來。
魯方便對司馬朗說道:“你看,一艘船自河面駛來,你是先看到帆頂,還是先看到船身?”
這個問題非常簡單,可司馬朗卻無法回答,因為他以前從未注意過這樣的細節,下意識就說道:“應該是看到整艘船吧?怎麼會先看到帆頂?”
隨著商船不斷靠近,司馬朗卻驚訝的發現,居然真的先看到了帆頂,頓時大驚失色:“難不成大地真是圓的?”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司馬朗不願相信,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又如何能夠不信?
魯方則是學著王景的架勢笑著對司馬朗說道:“這便是祁侯所言,事實勝於雄辯,所有的真理,都必須親自驗證和思考總結而得來,最忌道聽途說,人云亦云。”
經過此事,司馬朗徹底收起了對墨學的輕視,同時也拋卻羞恥心,成了一個問題寶寶,抱著心中的疑問去求教魯方:“可大地怎麼可能是圓的?若真是個球,下面的人就不怕掉入虛空之中嗎?”
魯方解釋道:“《力學》篇中對此已有解釋,萬有引力定律,大地因為質量大,所以將萬物都吸附在身上。”
司馬朗聞言對這個觀點大感驚奇:“這《力學》篇在何處,為何我所讀的《墨經》之中,似乎並未看見此等內容。”
“你看的是老版的《墨經》,《力學》篇的內容還未來得及加入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