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婆婆對著胡不歸和陸九跪了下去,在燕府門口看熱鬧的街坊們一下子也圍過來了。
胡不歸立即上前一把拉住岑婆婆的胳膊,想把她扶起。誰知那老人看著乾枯瘦弱,卻有些力氣。
她掙開胡不歸的手只管對著陸九磕頭:“陸仙師,燕府現在除了少爺,已經沒人了。少爺從小體弱多病……噩夢纏身,如今燕府遭逢大難,老身只怕少爺熬不過去。若少爺也出事,老身也不想活了!”
她目光哀慼地回頭看了一眼馬車,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流了下來:“老身此生別無他願,惟願少爺能……能康健,想必老爺夫人也是如此期盼。老身求陸仙師收留少爺,讓他至少……至少讓他活得不那麼艱難!”
陸九看著岑婆婆欲言又止、話裡有話的模樣,便猜到這老人也是知道燕遲命格的,想讓他最後的日子在千竹峰度過。
天煞童子命者特別容易招惹邪崇,若讓他在千竹峰,起碼邪崇不敢靠近他。
陸九嘆了一口氣,心道:即便我收留他,讓他暫時不那麼遭罪,可他終究還是逃不過宿命,還是會早天,又何必呢?
陸九,你同命運爭鬥了這麼多年,改變命運了嗎?
“陸九,中了寒骨釘,你此生修為就到頭了。人要認命,一切早已命中註定……”陸九想起當年玄天仙尊對自已的定論。
胡不歸見陸九一向溫和的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上前一把拉住陸九的衣袖,低聲道:“師尊,岑婆婆說得對。哪怕不能改變他的命運,起碼也能讓他餘生好過些。好過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何妨讓他剩下的日子好過一些?”
陸九苦笑了下看著胡不歸,道:“你倒是會寬慰別人,到你自已身上怎麼就想不開了呢?”
胡不歸低頭道:“弟子是愚人,儘管道理都懂,可是事情發生到自已身上,還是過不去。”
他抬頭看著陸九道:“可是師尊,您不一樣。您活得比弟子久,經歷得比弟子多,見識眼界也遠比弟子高得多。”
陸九嘆了口氣,道:“我有什麼不一樣的……都一樣的肉體凡胎,也一樣的……看不開。”
在岑婆婆和胡不歸期望的目光中,陸九定定地看了一眼被帷幕包裹的馬車,好歹自已跟這孩子也算有點緣分,自已這輩子就這樣到頭了,再也無法行俠仗義了。讓這孩子好過一點,就算自已做的最後一件善事吧!
陸九嘆道:“好吧,我把他帶回千竹峰。正好還有一些兇案的細節要問問他,畢竟他是親歷者,或許會有別的發現。”
岑婆婆見陸九答應收留燕遲了,激動得老淚縱橫,跪地哭道:“老爺,夫人,奴婢給少爺找個了安穩之處,你們在天有靈,可以放心了!”
她又對陸九磕頭道:“陸仙師,燕家祖上是朝廷功臣,祖祖輩輩行善積德,如今就剩就這麼一根獨苗……能得仙師指點,也不枉老爺一輩子行善積德……望陸仙師能待少爺寬容些,他從小體弱……老身與老爺夫人來世當牛做馬報答陸仙師恩情!”
陸九讓胡不歸把岑婆婆扶起來,自已坐上了馬車,道:“我既然答應收留他,便會好好待他。千竹峰有規矩,上山後沒有得到師長允許,是不可以下山的,家人也不可以上山探望,望老人家理解。”
岑婆婆連連答應,然後依依不捨地站在燕府大門口看著胡不歸和陸九駕著馬車離去。
慶州城外官道上,陸九悠閒地支著一條腿,另一條腿吊在馬車外面晃晃悠悠,甚是愜意。
胡不歸趕著馬車,正往千竹峰而去。他忍不住又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躺在馬車裡睡得正香的燕遲。
燕遲身邊有一個大大的包袱,是岑婆婆給他準備的行李。
他身邊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包,是胡不歸推脫不過被迫收下的金錠,起碼不下百兩。岑婆婆生怕程家獨苗在千竹峰吃糠咽菜,硬塞給胡不歸這堆東西。
胡不歸定定地看了一眼燕遲的臉,然後放下車簾,嘆道:“想不到天煞童子命的人,長這樣……”
陸九斜了他一眼,逗弄之心又起,打趣道:“生得很好看吧?”
胡不歸點頭道:“很好看。”
陸九壞笑道:“和你那謝王爺比,誰好看些?”
“師尊,休要胡說!”胡不歸聲音裡有一些怒氣,然後陰沉著一張臉只管趕著馬車。
陸九哈哈一笑道:“開個玩笑,別那麼嚴肅嘛,你看你整天冷著一張臉!要多笑笑,不然日子多難過啊,這不是你剛才說的嗎?”
胡不歸還是別過頭不看他。謝王爺是深深紮在胡不歸心裡的一根刺,他不願將這刺拔出來,也不允許任何人提起。
只有陸九這不著調的師尊動不動就觸他逆鱗,老想試著讓胡不歸能正視他與謝王爺的事情。
可是這刺扎得太深,天長日久,已經與肉長在一起了,要想挖出來,除非生生剜下一塊肉。
陸九在這件事上屢戰屢敗,卻從不停止,仗著他是胡不歸的師尊,胡不歸再生氣也不會真的和他翻臉。
但陸九每次失敗,也很會善後,立即轉移話題將胡不歸從思緒里拉出來。
“不歸,人人覺他長得好看,可是命運是公平的,這些都是拿他的命換的。如果命運能選,只怕他更願意平庸一生,康健到老,也不願做個才貌卓絕的早夭之人。”陸九嘆道。
胡不歸被陸九的話引得一陣難過,轉頭又看了一眼那可憐的孩子,問道:“師尊,您打算怎麼安排他?”
“先放到外門弟子處。他應該是個漏網之魚,這天煞童的魂魄可比普通魂魄重得多,那兇手必定會再來找他,取他魂魄。”陸九道。
“可是外門弟子有些是不學無術的武混子,燕少爺跟他們住一起,怕是不合適吧?”胡不歸擔憂道。
“怕什麼?又不是大姑娘,誰還能把他怎麼了?!若把他帶在我身邊,那兇手還敢來嗎?!”陸九白了胡不歸一眼道,“這事不用再說了,先就這麼定了!回去後我還要去萬華峰和你葉師伯下棋呢!”
陸九這些年根本不願管邪崇兇案這等事情,都讓門下弟子們去做。
這次他竟然破例親自去慶州查程府的案子,已經大大超出胡不歸的意料了。
“師尊,您這些年都很少下山了,這次為什麼願意管燕家的事情?
胡不歸好奇地問道。
陸九輕笑道:“為師若是不來,只怕燕家少爺要在地上躺倒天荒地老了。
胡不歸恍然大悟:“原來,那隱形符咒是師尊的!”
陸九是寂滅境的大修真者,他親自設下的隱形符咒,只有他或者比他修為更高的人才能破解。
“師尊,您什麼時候把隱形符咒給程家人的?”胡不歸又問道。
“十幾年前。”陸九不想多提了,那時候的陸九還不是現在這樣懶散又消極的樣子。
那時候的他意氣風發,一身正氣,將維護人間正道視為已任,四處懲奸除惡,俠名揚四海。
“那時候愛多管閒事,自已留下的破事總得自已善後吧!唉……要不然我才懶得下山。”陸九舒坦地靠在馬車柱子上,雙手枕在頭頂,閉著眼睛準備小憩一番。
無錯書吧胡不歸也識趣地不再說話,趕著馬車慢慢走,以免驚擾了安睡的車中人,和靠在車上打盹的陸九。
馬車行得慢,午時,陸九被餓醒了,睜眼先撩開簾子看了一眼,車廂裡燕遲還睡得很死,連動作都沒變過。
“師尊,前面馬上就到飛魚鎮了。”胡不歸知道陸九餓了,一邊趕著馬車一邊道。
飛魚鎮就在九曜宮山腳下,鎮上常年有慕名來拜訪九曜宮、或者想入九曜宮修行的人。
每年三月初七是九曜宮納新日,那些想要拜入九曜宮的人便會湧入飛魚鎮,選擇各自想要加入的峰主,先從外門弟子做起。
外門弟子由親傳弟子教導,基本見不到峰主本人。外門弟子只有透過親傳弟子選拔,才能成為峰主的親傳弟子,由峰主親自教導,能學到峰主的真傳。
九曜宮一共有九位峰主,每位峰主招收親傳弟子都有不同的標準。陸九便是千竹峰峰主,也是九位峰主中修為最高的。
雖然陸九已到寂滅境,卻也是所有峰主中親傳弟子最少的,他只收了三名親傳弟子,而且也已經十多年沒有再收過親傳弟子。但這仍然擋不住慕名而來投入他門下、希望有一天能成為陸仙師第四位親傳弟子的人。
因此千竹峰的外門弟子是九曜宮最多的,人員也是最複雜的。
“不吃了,趕緊回去。這孩子睡了這麼長時間,只怕會出事。”陸九伸了下懶腰道,“人家把他交給我,若剛上山人就沒了,豈不是辱沒我千竹峰的名聲……我去萬華峰下棋順便蹭飯,你帶他回千竹峰,給他看看,別出什麼問題。”
胡不歸早已習慣了陸九的懶散,叮囑道:“那師尊晚上早些回,若是天黑了便喚弟子來接,千萬別自已摸黑走。”
陸九不想讓飛魚鎮的人看到他,跳下車就從小路往萬華峰方向走去:“囉嗦!天黑了我就睡萬華峰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