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強迫自已不看陸九，冷臉道：“如今九曜宮淪落到如此地步了？堂堂千竹峰峰主竟要出來討飯？”
陸九一愣，轉頭看了看在火堆旁烤火的小栗子，又低頭看了下自已一身糟汙不堪的衣袍，的確像一大一小倆叫花子。
他失聲笑道：“是該洗洗了……”
燕遲忍了又忍，卻還是忍不住開口譏諷他：“你那些親傳弟子呢？竟也不管你，讓你就這樣……混著？胡不歸呢？！他不是一向最孝敬你的嗎？”
陸九伸手拍了拍身上的汙泥，但那汙泥還沒幹，越拍髒的面積越大。
陸九乾脆不拍了，皺眉道：“他們自然有他們的事，我又不是照顧不了自已……”
他抬手一指小栗子，得意洋洋地對燕遲道：“我不但把我照顧好了，還撿了個孩子養著。你看，養得不錯吧！”
燕遲側首看著小栗子，這孩子的衣衫不知多久沒洗了，臉也是花的,頭髮亂蓬蓬，真不知陸九怎麼有臉說“養得不錯”。
“確實不錯，起碼陸仙師沒把她一人丟在山上十多天不聞不問。”燕遲冷哼了一聲道。
陸九知道他說的是當年他剛到鬱離居時，自已外出把他一個人丟在鬱離居十天的事。
那時候的燕遲很懂事，懂事得讓人心疼，以至於陸九回到鬱離居後都沒有因此而愧疚一下。
當年的陸九不食人間煙火，心如斗大，也不會照顧人，更不知燕遲的細膩心思。燕遲跟著陸九那兩年，其實受了不少委屈。陸九現在想起當年那些事心裡是萬分後悔的。好在他已經找到燕遲了，他想彌補燕遲，把那些年自已虧欠他的全部補上。
只要燕遲還對曾經的事情耿耿於懷，陸九便有再接近他的機會。他連忙討好地向程晚示弱：“燕遲，我餓了！還有……這孩子也餓了！有沒有吃的？”
陸九一身寒酸、滿臉堆笑的模樣，看得燕遲一陣心酸。
這可是他曾經捧在手心、奉若神明的陸仙師啊，自已才離開幾年，他怎的就成了這般模樣？！
燕遲心裡是對他有恨，但卻始終見不得陸九受苦。
他低垂了下眼瞼想了片刻，將右手從背後伸出來，攤開手掌，兩顆晶瑩的露珠便出現在他手心。
“去打點野味，注意避著人。”燕遲對著那露珠道。
他手心的露珠飛了出去，在山洞外三丈遠開外幻化成了兩個黑衣人的模樣，對著燕遲稽首：“是，主人。”
陸九心裡嘖嘖稱奇，沒想到燕遲頂著滅頂的雷劫，不但毫髮無傷,還能保住身邊的鬼使安然無恙！
果然，傳說中這鬼界第一的鬼煞確實不一般。
見那兩個鬼使離去了，陸九轉頭微笑著看著燕遲讚道：“小燕遲長大了，真厲害！”
燕遲並沒有理會陸九的吹捧，轉頭冷冷地看著陸九道：“陸仙師與你的弟子吃完便走吧，不要再跟著我了。”
再明白不過的逐客令，依舊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陸九卻像感受不到燕遲的拒絕一般。
他搓了搓衣襟上被小栗子粘上的糖漿，抬頭堅定地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怎能不跟著你？”
“怎麼，我去滅九曜宮，陸仙師也要跟著去？”燕遲冷笑著看著他。
“我不會讓你上九曜宮。”陸九收斂了笑容，看著燕遲認真道。
燕遲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話一般，哈哈一笑道：“陸九，你攔得住我嗎？”
“盡力一試。”陸九又走近程晚一步，渾然無視燕遲身上散發出來的森森煞氣。
燕遲被陸九的態度激怒了，他冷厲地看著陸九，像是看著世仇宿敵一般，身上煞氣大作，陰森森地道：“枉我還道你對我心懷愧疚，沒想到你也和那些害我的人一樣！也好，怎麼說千竹峰也是九曜宮的主力，我今日便先滅了千竹峰，明日再上九曜宮！”
燕遲雙臂舒張，頓時山洞門口陰風陣陣，似有萬鬼同時哭嚎，五枚閃著金光的古樸銅錢在燕遲手中慢慢升向空中。
那原本是陸九給他驅邪除祟、保他安睡的古錢，竟然在燕遲手中散發著深重的煞氣。
陸九站在程晚對面，沒被他身上要命的煞氣嚇退，一動不動，一身衣衫在呼嘯的陰風中獵獵作響：沒想到燕遲成了鬼煞，竟然還保留著自已給他的東西，說明這孩子還念著自已呢！
可是眼看燕遲對自已僅剩的一點感情也要消散了，陸九也要阻止無論如何，陸九都不會讓他上九曜宮。燕遲當年被人陷害含冤枉死，怨氣沖天，如果讓他上了九曜宮，一定赤地千里，血流成河。
“燕遲，我和他們不一樣……”陸九隻說了這一句，便又堅定自已的立場道：“但我現在也不能讓你上九曜宮。”
燕遲雙眼血紅，眼裡流露出怨毒的神情，咬牙切齒地怒吼道：“你憑什麼管我！我走到如今的地步，你管過我嗎？憑什麼現在要來管我？”
燕遲的話像是一把利刃直戳陸九的心，在脆弱柔嫩的心臟上劃出一道道帶血的口子。陸九低著頭閉著眼沒說話，卻也沒有半點要讓開的架勢。
燕遲升至半空，雙眼通紅泛著妖邪的紅光，眉心隱隱閃現著雷電紋路，連聲音都變得陰冷起來：“陸九，我念在你當年教過我的份上，不殺你！你若能站著接下這五枚古錢，我便答應你不去九曜宮。”
“好，你儘管來！我一定能站著接下古錢！”陸九心裡有了底，看著燕遲堅定地說道。
無錯書吧燕遲身上深重的黑色煞氣瞬間將陸九包圍起來，陸九依舊巋然不動，閉著眼心中默唸了兩句咒語，睜眼喝道：“開！”
他周身突然白光乍現，那白色光芒柔和溫暖，在燕遲冷厲兇狠的煞氣面前似乎不堪一擊。
但偏偏那煞氣碰到溫潤如水的白光，相遇即被淨化，跟陸九身上發出的白色光芒漸漸融為一體，變得柔和起來，甚至開始和白光一起同化周身的煞氣。
燕遲看著自已的煞氣被陸九的仙氣淨化，怒氣更盛，俊俏至極的臉瞬間轉為妖邪至極。
他眼尾發紅，雙目充滿紅血絲，眉間閃電紋隱隱泛著白光，臉色白到更不像人應有的樣子，獰笑道：“陸仙師不愧是寂滅境界的頂級修真者，
竟連我的煞氣也能淨化。且看看陸仙師能不能接住我的五枚古錢！
燕遲語畢，五枚古錢便在空中極速旋轉起來，“錚”的一聲，第一枚古錢如閃電一般襲向陸九的胸口。
陸九右掌虛託，一個精巧的太極八卦鏡赫然出現在他掌心。
只聽得“當”一聲脆響，太極八卦鏡碎成片片，但也擋住了那要命的古錢。那古錢被太極八卦鏡一擋，瞬間飛回程晚身邊。
燕遲沒想到陸九不用靈氣，光憑一個破太極八卦鏡竟擋住了他鬼煞的致命一擊，瞬間激怒：他竟敢用這般低等的法器來對付自已！他竟敢這般瞧不起自已！
他冷厲地笑道：“陸仙師果然厲害，且接我剩下四枚古錢！”他雙手微動，那四枚古錢帶著雷電之聲呼嘯著同時向陸九襲去！
陸九這次卻什麼也沒用，只是用自已的護體仙氣抵擋四枚古錢的攻擊。
那四枚古錢遇到陸九的仙氣，速度變得慢了下來，但陸九不動用靈氣，只憑自身的護體仙氣始終抵擋不住頂級鬼煞的爆起一擊。
四枚古錢在陸九護體仙氣的阻擋下不斷變換攻擊方位。片刻後，四枚古錢像刀子一般同時穿透陸九的身體，鮮血從他胸口和腰腹部流出,瞬間就浸溼了衣衫。
燕遲……你真的想要我的命嗎？
陸九有些絕望地看著燕遲，眼抖著痛得幾乎站不住，但一想到與燕遲的約定，便努力強撐著重傷的身體不倒下去。他忍不住咳了一聲，血便從他嘴角溢位來了，身上的護體仙氣也慢慢消散。
陸九低頭看著胸口的血洞，心裡又冷又痛：燕遲，你的心真的這麼硬嗎？
燕遲也沒想到白垣禎竟然不用靈氣抵抗他。他通紅的雙眼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有陸九蒼白的臉，和他衣衫上的斑斑血跡……
陸九，你是故意不抵抗的嗎？你故意受傷，讓我心疼你嗎？
他慢慢從半空中落下，身上的黑色煞氣也收斂了，身子僵直了，定定地站在原地，腳似有千斤重，怎麼都走不到白垣禎身邊
“師父！小栗子看到陸九傷渾身是血，驚叫著把陸九之前的吩咐拋到了腦後，飛奔向陸九，一把抱住陸九的腰，把頭埋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師父！”小栗子哭著慌亂地試圖用手去堵住陸九身上冒著血的地方，一張小臉哭得更花了。
“不哭，師父不會有事的。”陸九又咳了一口血，慢慢縮了下去。
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身上被打穿了那麼幾個洞。
小栗子哭得更兇了，六神無主地顫抖著雙手不知該捂陸九身上哪處
冒血的傷口……她怕陸九就此離她而去。
“你……為何不用靈氣？難道還怕寒毒發作嗎？！”燕遲眼中的哀慼
一閃而過，用冷冰冰的聲音質問道。
陸九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的血，臉色慘白似紙，在小栗子的攙扶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慢慢站起來。
他看著燕遲，又恢復了那副溫和可親的模樣：“不怕……有你在，我永遠不怕寒毒發作。只是我從不對自已人下手。”
燕遲誤傷陸九後，一顆硬起來的心本就亂了，此刻又被陸九的一句“自已人”給刺了一下，心裡的防備差點就放下了。
但偏偏陸九不知死活地加了一句：“燕遲，不管如何，我接下了你五枚古錢，你不上九曜宮復仇了吧？”
燕遲沒想到陸九重傷至此，擔心的還是燕遲會上九曜宮復仇。他更沒想到這人竟然無恥成這樣，竟然吃定了燕遲會幫他、憐他、借他，不捨他！所以，他故意受傷，便是想讓自已愧疚難過，繼而可以保住九曜宮那幫人的命！
一瞬間，燕遲心中塵封已久的對陸九避而不見的恨意又湧上了心頭：陸九，我敬你、愛你，曾將你當成最後的救命稻草！但你卻視我如草芥，如玩物！想起來的時候逗一下，最後厭棄了便丟到一邊，自顧自閉關去，不顧我著了魔般尋你尋到發瘋！直到最後我被人誣陷處以極刑，你都沒有來看我一眼。
“哈哈哈……”燕遲冷笑道，“陸九，你果然只關心九曜宮……我的仇，我的恨，我的冤屈，你從來不在意！哪怕我當年被陷害受刑而死,你都不在意！”
陸九又咳了一口血，在小栗子的攙扶下跟蹌著試圖接近燕遲。
他痛心疾首地看著燕遲道：“我在意……正是因為我在意，所以我來了……來找你了……”
陸九慢慢朝著燕遲走去，每走一步，腳下都是一灘血跡，是他這些年走過的後悔的路。
“你騙人！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當年就不會躲著我，更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我推向誅魔陣！”
燕遲心中被恨意填滿了，他冷笑著一邊流淚一邊咬牙切齒地道：“陸九，你可知道？桃木釘穿心，好疼啊！”
“燕遲……”陸九被燕遲的話刺到胸口劇痛，他一把推開小栗子,踉蹌著朝著燕遲走去，想要靠近他、抱抱他，告訴他自已這些年好後悔,好想他……
但燕遲此時已經被怨毒衝昏了頭腦，滿心都是對陸九的恨意，根本看不到他眼中的悔恨。
燕遲紅著眼看著朝自已走來的陸九，一個凌厲的掌風便朝他襲去。
陸九本就身受重傷，勉強支撐著沒倒下去而已，哪裡能承受得住燕遲暴起的一掌。
他瞬間就被燕遲打得飛出去，倒在地上皺著眉頭，只來得及抬頭飽含眼淚地看了燕遲一眼，便忍不住吐了一口血，隨即暈了過去。
“師父！”小栗子尖叫著哭著奔向陸九，伏在陸九身上大聲嚎哭，顫抖著用小手去觸碰陸九的臉，一邊用衣袖擦著陸九下巴上的血……
燕遲見陸九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怒火燃燒的心瞬間被澆了個透
心涼：他是恨陸九，可是也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他……這是他曾經最崇敬的師父啊！自已剛才怎麼就不受控制，竟然把他傷成這樣？！
他飛過去想要檢視陸九的情況，誰知小栗子突然從陸九身上起來，一把推開燕遲，一邊哭一邊對著燕遲怒吼：“你走開！你不許過來！”那目眥盡裂、惡狠狠的模樣儼然一頭護食的小老虎。
沒想到這個小姑娘竟然這麼勇敢，這般護著陸九，燕遲心裡對她有幾分敬佩。
“你不讓我救他，他會死的！”燕遲被小栗子推了一把，沒有再往前，只是冷靜地說道。
小栗子沒有聽他的，轉身回到陸九身邊用手捂著陸九身上的傷口，一邊哭道：“師父總說你是好人，讓我別怕……可我看你就是壞人！師父帶著我找了你好多年，我們風餐露宿，四海為家……我們終於找到你了，你卻打他！你為什麼要打他？！”
小栗子的話像是一道天雷狠狠劈向燕遲的心，他渾身的血液衝上腦子，“嗡”的一下，心底一個地方開始流血。
燕遲後退了兩步，身體微微顫抖，臉色慘白，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說什麼？你們……一直在找我？”
小栗子紅著眼睛哭道：“若不是找你，我們瘋了會來這鬼氣陰森的火靈山？師父為了尋你，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白眼……若不是胡真人時不時給我們一些錢，我們就差沿街乞討了！燕遲，你好狠心，竟然這般對他！我討厭你！”
燕遲一屁股跌坐在地，心裡的傷口已經決堤，被他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不甘一下子跟著痛洶湧澎湃地湧出。
他恨陸九，正是恨他當年對自已避而不見，他不在意自已的心意，不在意自已的死活。
他甚至懷疑過九曜宮宣佈自已的罪名，陸九也是預設的，要不然他怎麼會連最後一面都不來見自已？
可是他沒想到陸九竟然一直在找自已。他找自已做什麼？難道他後悔當年對自已那般冷漠了？想要補償自已麼？
可是陸九這遲來的關心，燕遲還在意嗎？
燕遲曾經以為自已是不在意的。可是當他真實地從小栗子口中聽到，陸九這些年為了尋找自已落到這般狼狽的地步，燕遲的心還是很痛很
痛，痛到呼吸都難受。
原來，自已從來沒有真正放下他，哪怕自已曾經刻意把他封在心裡的隱秘角落，可是一旦得知他對自已還是在意的，那些情愫便一下子掙破封鎖，洶湧出來……
燕遲嘆了口氣，終於站起來下定決心走過去，不顧小栗子睚眥進裂的拳打腳踢，一把抱起昏迷的陸九往洞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