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陽春三月,皇上駕臨豐澤園演耕。
御田旁設了黃色幃帳,皇上端坐在龍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側。
四位老農牽著牛,恭敬地站在御田裡。
明珠領著四個侍衛抬來御犁架好,然後上田跪奏:“啟奏皇上,御犁架好了.”
皇上點點頭,放下手中茶盅。
索額圖拿盤子託著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請皇上演耕!”
皇上站起來,拿起牛鞭,下到田裡。
四位老農低頭牽著牛,四個侍衛扶著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輕輕搭著,揮鞭策牛,駕地高喊一聲。
高士奇提著種箱緊隨在皇上後頭,徐乾學撒播種子。
皇上來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
公公早端過水盆,替皇上洗乾淨腳上的泥巴,穿上龍靴。
明珠、索額圖、陳廷敬等三公九卿輪流著耕田。
皇上望著臣工們耕田,又同明珠、陳廷敬等說話,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各安其業,要獎勵耕種,豐衣足食。
去年受災的地方,朝廷下撥的種子、銀兩,要儘快發放到百姓手裡。
速將朝廷勸農之意詔告天下.”
明珠低頭領旨。
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督撫用對了人。
朕看雲南巡撫王繼文就很不錯,雲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蒼生有福.”
皇上突然想起王繼文的摺子,問:“王繼文奏請修造大觀樓,摺子都上來幾個月了,怎麼還沒有著落?”
陳廷敬奏道:“啟奏皇上,臣等議過了,以為應叫王繼文計算明白,修造大觀樓得花多少銀兩,銀子如何籌得。
還應上奏樓閣詳圖,先請皇上御覽.”
皇上說:“即便如此,也應早早地把摺子發還雲南.”
陳廷敬回道:“啟奏皇上,摺子早已發還雲南,臣會留意雲南來的摺子.”
皇上不再多問,陳廷敬心裡卻疑惑起來。
他見朝廷同各省往來文牒越來越慢,往日發給雲南的文牒,一個月左右就有迴音,最多不超過兩個月,如今總得三個月。
王繼文上回的摺子,開年就發了回去,差不多三個月了,還沒有訊息。
原來,各省往朝廷上摺子、奏摺的,都必須事先送到明珠家裡,由他過目改定,再發回省裡,重新抄錄,加蓋官印,再經通政使司送往南書房。
明珠只道這是體會聖意,省裡官員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門子。
這套過場,南書房其他人統統不知道。
這日夜裡,明珠府上客堂裡坐了十來個人,都是尋常百姓穿著,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發。
他們的目光偶爾碰在一起,要麼趕緊避開,要麼尷尬地笑笑。
他們都是各省進京奏事的官差,只是互不透露身份。
明珠的家人安圖專管裡外招呼,他喊了誰,誰就跟他進去。
他也不喊客人的名字,出來指著誰,誰就站起來跟著他走。
安圖這會兒叫的是湖南巡撫張汧的幕僚劉傳基。
劉傳基忙應聲而起,跟著安圖往裡走。
安圖領著他走到一間空屋子,說:“你先坐坐吧.”
劉傳基問:“請問安爺,我幾時能見到明相國?”
安圖說:“老爺那邊忙完了,我便叫你.”
劉傳基忙道了謝,安心坐下。
安圖又道:“我還得交代你幾句。
你帶來的東西老爺都收下了,我家老爺領了你們巡撫的孝心。
只是等會兒見了老爺,你千萬別提這事兒.”
劉傳基點頭道:“庸書明白了.”
安圖出去一會兒,回來說:“你跟我來吧.”
劉傳基起身跟在安圖後面,左拐右拐幾個迴廊,進了一間屋子。
明珠坐在炕上,見了劉傳基,笑眯眯地點頭。
劉傳基施了大禮,道:“湖南巡撫幕賓劉傳基拜見明相國.”
明珠笑道:“你們巡撫張汧大人,同我是老朋友。
他在我面前誇過你的文才。
快快請坐。
到了幾日了?”
劉傳基道:“到了三日了.”
明珠回頭責怪安圖:“人家從湖南跑來一趟不容易,怎麼讓人家等三日呢?”
安圖低頭道:“老爺要見的人太多了,排不過來.”
明珠有些生氣,道:“這是處理國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是要見他們的.”
劉傳基拱手道:“明相國日理萬機,甚是操勞啊!庸書新到張汧大人幕下,很多地方不懂禮,還望明相國指教.”
明珠搖頭客氣幾句,很是感慨的樣子說:“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撐著啊!皇上更辛苦。
我這裡先把把關,皇上的擔子就沒那麼重了.”
劉傳基連忙點頭稱是。
明珠道:“閒話就不多說了。
湖南連年災荒,百姓很苦,皇上心憂如焚哪!你們巡撫奏請蠲除賦稅七十萬兩,我覺得不夠啊!”
劉傳基大喜道:“明相國,如果能夠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會記您的恩德啊!”
明珠說:“免掉八十萬兩吧.”
劉傳基跪了下來,說:“我替湖南百姓給明相國磕頭了!”
明珠扶了劉傳基,道:“快快請起!摺子你帶回去,重新起草。
你們想免掉八十萬兩,摺子上就得寫一百萬兩.”
劉傳基面有難色,道:“明相國,救災如救命,我再來回跑一趟,又得兩個月.”
明珠道:“這就沒有辦法了。
你重新寫個摺子容易,可還得有巡撫官印呀!”
劉傳基想想,也沒有辦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
明珠道:“摺子重寫之後,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這裡了。
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摺子奏請皇上減免賦稅。
遲了,就難說了.”
劉傳基內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趕不上啊.”
明珠不再說什麼,和藹地笑著。
劉傳基只好連連稱謝,告辭出來。
安圖領著劉傳基,又在九曲迴廊裡兜著圈子。
安圖問道:“下面怎麼辦,你都懂了嗎?”
劉傳基說:“懂了,明相國都吩咐了.”
安圖搖搖頭,道:“這麼說,你還是不懂.”
劉傳基問:“還有什麼?安爺請吩咐!”
安圖道:“皇上批你們免一百萬兩,但湖南也只能蠲免八十萬兩,多批的二十萬兩交作部費.”
劉傳基大吃一驚,道:“您說什麼?我都弄糊塗了.”
安圖沒好氣,說:“清清楚楚一筆賬,有什麼好糊塗的?你們原來那位師爺可比你明白多了。
告訴你吧,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稅一百萬兩,你們就交二十萬兩作部費.”
劉傳基問道:“也就是說,皇上越批得多,我們交作部費的銀子就越多?”
安圖點頭道:“你懂了.”
劉傳基性子急躁,顧不得這是在什麼地方,直道:“原來是這樣?我們不如只請皇上免七十萬兩.”
安圖哼了一聲,說:“沒有我們家老爺替你們說話,一兩銀子都不能免的!”
劉傳基搖頭嘆道:“好吧,我回去稟報巡撫大人.”
三日之後,明珠去南書房,進門就問:“陳大人,雲南王繼文的摺子到了沒有?”
陳廷敬說:“還沒見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撫張汧的摺子,請求蠲免賦稅一百萬兩.”
明珠聽著暗自吃了一驚,不相信劉傳基這麼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
他臉上卻沒事似的,只接過摺子,說:“湖南連年受災,皇上都知道。
只是蠲免賦稅多少,我們商量一下,再奏請皇上.”
夜裡,明珠讓安圖去湖南會館把劉傳基叫了來。
原來劉傳基擔心再回湖南跑一趟蠲免賦稅就會落空,真的就私刻了巡撫官印。
劉傳基自然知道這是大罪,卻想那明珠伸手要了二十萬兩銀子,他知道了也不敢說的。
安圖領著劉傳基去見明珠,邊走邊數落道:“劉師爺,你也太不懂事了。
咱家老爺忙得不行了,你還得讓他見你兩次!咱老爺可是從來不對人說半句重話的,這回他真有些生氣了.”
劉傳基低頭不語,只顧跟著走。
明珠見劉傳基進了書房,劈頭就罵了起來:“傳基呀,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撫官印,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張汧會栽在你手裡!”
劉傳基心裡並不害怕,卻故意苦著臉道:“庸書只想把差事快些辦好,怕遲了,皇上不批了。
不得已而為之.”
明珠搖頭不止,道:“你真是糊塗啊!你知道這是殺頭大罪嗎?事情要是讓皇上知道了,張汧也會被革職查辦!”
劉傳基道:“這事反正只有明相國您知道!求您睜隻眼閉隻眼,就沒事.”
明珠長嘆道:“張汧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不會把這事稟報皇上的。
皇上已經恩准,蠲免湖南賦稅一百萬兩,你速速回湖南去吧.”
劉傳基跪下,深深叩了幾個頭,起身告辭。
明珠又道:“傳基不著急,我這裡還有封信,煩你帶給張汧大人.”
劉傳基接了信,恭敬地施過禮,退了出來。
安圖照明珠吩咐送客,劉傳基猶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說:“安爺,請轉告明相國,二十萬兩部費,我們有難處.”
安圖生氣道:“你不敢當著咱老爺的面說,同我說什麼廢話?我正要告訴你哩,部費如今是三十萬兩了!”
劉傳基驚得合不攏嘴,原來明珠抓住他私刻官印的把柄,又多要了十萬兩銀子。
劉傳基瞪著安圖道:“皇上要是隻免七十萬兩,湖南這兩年一兩銀子也不要向百姓要。
如今皇上免我們一百萬兩,我們就得向百姓收三十萬兩。
哪有這個道理?”
安圖道:“張汧怎麼用上你這麼個不懂事的幕僚!別忘了,你私刻官印,要殺頭的!”
劉傳基本來就是個有脾氣的人,他這會兒再也忍不住心頭之火,拂袖而出。
第二日,劉傳基並不急著動身,約了張鵬翮喝酒。
原來劉傳基同張鵬翮是同年中的舉人,當年在京城會試認識的,很是知己,又一直通著音信。
張鵬翮後來中了進士,劉傳基卻是科場不順,覓館為生逍遙了幾年,新近被張汧請去做了幕賓。
劉傳基心裡有事,只顧自個兒灌酒,很快就醉了,高聲說道:“明珠,他是當朝第一貪官.”
張鵬翮忙道:“劉兄,你說話輕聲些,明珠耳目滿京城呀!”
劉傳基哪管那麼多,大聲說道:“我劉某無能,屢試不第,只好做個幕賓。
可這幕賓不好做,得昧著良心做事!”
劉傳基說著,抱著酒壺灌了起來,又嚷道:“為著巡撫大人,我在明珠面前得裝孫子,可是我打心眼裡瞧不起他!我回去就同巡撫大人說,三十萬兩部費,我們不出!”
張鵬翮陪著劉傳基喝酒直到天黑,送他回了湖南會館。
從會館出來,張鵬翮去了陳廷敬府上,把劉傳基的那些話細細說了。
陳廷敬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朝廷同各省的文牒往來越來越慢了!”
張鵬翮道:“現如今我們言官如有奏章,也得先經明珠過目,皇上的耳朵都叫明珠給封住了!陳大人,不如我們密參明珠.”
陳廷敬道:“魯莽行事是不成的,得先摸摸皇上的意思。
平時密參明珠的不是沒有,可皇上都自有主張.”
張鵬翮搖頭長嘆,直道明珠遮天蔽日,論罪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