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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陳廷敬最近沒睡過幾個安穩覺,昨夜又是通宵未眠。

倉庫盤點結果出來了,居然虧空銅料五十八萬六千二百三十四斤。

許達到任不過三月,竟然虧空這麼多銅料?其實只要讓許達同科爾昆對質,就水落石出了。

可陳廷敬反覆琢磨,事情可能沒這麼簡單。

眼下要緊的是鑄錢,銅料虧空案只要抖出來,就會血雨腥風,必定耽誤了鑄錢。

理順錢法已是十萬火急,不然貽害益深。

可是,如果陳廷敬查出銅料虧空而沒有及時上奏朝廷,追究起來也是大罪。

天亮了,寶泉局二堂頭的簡房裡傳出琴聲。

大順同劉景、馬明也未曾睡覺,一直在大堂裡候著。

聽得老爺在裡頭撫琴,劉景朝大順努嘴,叫他進去看看。

大順出去打了水,送了進去。

陳廷敬洗漱了,胡亂用了早餐,又埋頭撫琴。

大順他們都知道,老爺不停地彈琴,不是心裡高興,就是心裡有事兒。

這回老爺只怕是心裡有些亂。

許達早早兒來到寶泉局衙門,他下了轎,聽得裡頭傳來琴聲,不由得放慢腳步。

大順迎了出來,道:“見過許大人.”

許達輕聲笑道:“你們家老爺好興致啊!”

大順說:“老爺昨晚通宵未睡,彈彈琴提神吧!”

許達聽著心裡暗驚,試探道:“通宵未睡?忙啥哪?”

大順遲疑道:“我只管端茶倒水,哪裡知道老爺的事!”

許達輕手輕腳進了簡房,站在一邊兒聽琴。

陳廷敬見許達來了,罷琴而起:“許大人,您早啊!”

許達道:“陳大人吃住都在寶泉局,我真是慚愧啊!”

陳廷敬笑道:“錢法,我是外行,笨鳥先飛嘛.”

許達笑道:“陳大人總是謙虛!”

大順沏了茶送進來,仍退了出去。

許達掏出個盒子,開啟,道:“陳大人,母錢樣式造好了,請您過目!”

陳廷敬接過皇上通寶母錢,翻來覆去地看,不停地點頭。

這母錢為象牙所雕,十分精美。

陳廷敬說:“我看不錯,您再看看吧.”

許達說:“我看行,全憑陳大人定奪!”

陳廷敬道:“既然如此,我們趕緊進呈皇上吧.”

許達望了眼桌上的賬本,心裡不由得打鼓。

他猜想賬只怕早算出來了,陳廷敬沒有說,他也不便問。

科爾昆囑咐,萬一倉庫銅料虧空,要他暫時頂罪。

他嘴上勉強答應了,心裡並沒有拿定主意。

畢竟是性命攸關,得見機行事。

第二日,陳廷敬領著許達去乾清門奏事。

皇上細細檢視了母錢,道:“這枚母錢,式樣精美,字型寬博,紋飾雅緻,朕很滿意。

明珠,你以為如何?”

明珠奏道:“臣已看過,的確精良雅緻。

請皇上聖裁!”

皇上頷首道:“朕準陳廷敬所奏,趕緊按母錢式樣鼓鑄新錢!禁止收購塊銅一事,朕亦准奏!”

陳廷敬領了旨,薩穆哈卻唱起了反調:“啟稟皇上,陳廷敬奏請禁止收購塊銅一事,臣有話說。

且不問禁收塊銅有無道理,其實陳廷敬早在奏請皇上之前,已經下令寶泉局禁止收購了。

銅料供應,事關錢法大計,陳廷敬私自做主,實在膽大妄為.”

皇上道:“朕看了陳廷敬的摺子,禁收塊銅,為的是杜絕奸商毀錢鬻銅,朕想是有道理的。

但如此大事,陳廷敬未經奏報朝廷,擅自做主,的確不成體統!”

陳廷敬奏道:“啟奏皇上,臣看了寶泉局倉庫,見塊銅堆積如山,心中犯疑。

寶泉局還有很多事情,看上去都很瑣碎,卻是件件關乎錢法。

容臣日後具本詳奏,眼下當務之急是加緊鼓鑄新錢.”

薩穆哈仍不心甘,道:“啟奏皇上,臣以為陳廷敬的職守是督理錢法,而不是去寶泉局挑毛病。

皇上曾教諭臣等,治理天下,以安靜為要,若像陳廷敬這樣錙銖必較,勢必天下大亂.”

科爾昆暗自焦急,惟恐薩穆哈會逼得陳廷敬說出銅料虧空案。

事情遲早是要鬧出來的,但眼下捂著對他們有好處。

科爾昆暗遞了眼色,薩穆哈便不說了。

不料高士奇卻說道:“陳廷敬行事武斷,有逆天威!”

明珠明白此事不能再爭執下去,便道:“皇上,臣以為高士奇言重了,薩穆哈的話也無道理。

鑄錢瑣碎之極,若凡事都要先行稟報,錢法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才能理順.”

皇上心想到底是明珠說話公允,便道:“明珠說得在理。

朕相信陳廷敬,鑄錢一事,朕準陳廷敬先行後奏!”

皇上準陳廷敬先行後奏,卻是誰也沒想到的。

出了乾清門,薩穆哈同科爾昆去了吏部衙門。

科爾昆道:“倉庫盤點應該早算清賬了,今日陳廷敬隻字未提,不知是何道理?”

明珠說:“幸好陳廷敬沒提這事,不然看你們如何招架!薩穆哈你太魯莽了!陳廷敬不說也就罷了,你還要去激將他!”

薩穆哈憤然道:“陳廷敬總是盯著戶部,我咽不下這口氣!”

明珠道:“你們現在有事捏在他手裡,就得忍忍!你們真想好招了?許達真願意一肩擔下來?此事晚出來一日,對你們只有好處!”

薩穆哈仍沒好氣,說:“明相國您是大學士、吏部尚書、首輔大臣,陳廷敬督理戶部錢法,既不把我這戶部尚書放在眼裡,也沒見他同您打過招呼。

明相國宰相肚裡能撐船,我沒這個度量!”

明珠哈哈大笑,說:“薩穆哈,光發脾氣是沒用的,你得學會沒脾氣。

你我同事這麼多年,幾時見我發過脾氣?索額圖權傾一時,為什麼栽了?”

薩穆哈跟科爾昆都不得要領,只等明珠說下去。

明珠故意停頓片刻,道:“四個字:脾氣太盛!”

薩穆哈忙搖頭道:“唉,我是粗人,難學啊!”

科爾昆心裡總放心不下,問道:“明相國,陳廷敬打的什麼主意?”

明珠笑道:“不管他玩什麼把戲,只要他暫時不說出銅料虧空案,就對你們有利。

你們得讓他做事,讓他多多地做事!”

薩穆哈這回聰明瞭,說:“對對,讓他多做事,事做得越多,麻煩就越多。

他一出麻煩,我們就好辦了!”

明珠苦笑道:“薩穆哈大人的嘴巴真是爽快.”

薩穆哈不好意思起來,說:“明相國是笑話我粗魯。

我生就如此,真是慚愧.”

明珠又道:“皇上對陳廷敬是很信任的,你們都得小心。

皇上私下同我說過,打算擢升陳廷敬為都察院左都御史.”

薩穆哈一聽急了:“啊?左都御史是專門整人的官兒,明相國,這個官千萬不能讓陳廷敬去做啊!”

明珠嘆道:“聖意難違,我只能儘量拖延。

一句話,你們凡事都得小心。

先讓陳廷敬在錢法侍郎任上多做些事吧.”

科爾昆突然歪了歪腦袋,說:“明相國,陳廷敬今日已經有麻煩了!”

明珠聽著,微笑不語。

薩穆哈疑惑不解,問道:“皇上準他先行後奏,權力大得很啊!他有什麼麻煩?”

科爾昆道:“陳廷敬知道銅料虧空案,卻隱匿不報,這可是大罪啊!”

明珠聽了,仍是微笑。

科爾昆心裡其實比誰都害怕,他料定倉庫必是虧空不小,自己又是剛剛離任。

一大早,陳廷敬約了科爾昆、許達商議,打算另起爐灶,會同寶泉局上下官吏監督鑄造,看看每百斤銅到底能鑄多少錢,用多少耗材,需多少人工。

科爾昆知道陳廷敬的用意仍是想弄清寶泉局多年的糊塗賬,心裡是一萬個不情願,卻也只好說:“聽憑陳大人定奪!”

陳廷敬便問許達:“許大人,一座爐需人工多少?”

許達道:“回陳大人,一座爐,需化銅匠一名、錢樣匠兩名、雜作工兩名、刷灰匠一名、銼邊匠一名、滾邊匠一名、磨洗匠兩名、細錢匠一名,八項役匠,通共十一名,另外還有爐頭一名、匠頭兩名.”

陳廷敬略微想了想,說:“好,你按這個人數找齊一班役匠。

人要隨意挑選,不必專門挑選最好的師傅。

那個爐頭向忠就不要叫了吧.”

寶泉局衙門前連夜新砌了一座鑄錢爐。

第二日,十幾個役匠各自忙碌,陳廷敬、科爾昆、許達並寶泉局小吏們圍爐觀看。

鑄爐裡銅水微微翻滾,役匠舀起銅水,小心地倒進錢模。

科爾昆忙往後退,陳廷敬卻湊上去細看。

大順忙說:“老爺,您可得小心點兒.”

陳廷敬笑道:“不妨,我打小就看著這套功夫.”

科爾昆聽著不解,問道:“陳大人家裡未必鑄錢?”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哪有這麼大的膽子?我家世代鑄鐵鍋、鑄犁鏵,工序似曾相識啊!”

時近黃昏,總共鑄了三爐。

陳廷敬吩咐停鑄,請各位到裡面去說話。

往大堂裡坐下,許達先報上數目,道:“陳大人、科大人,今日鼓鑄三爐,得錢三十四串八百二十五文。

每百斤銅損耗十二斤、九斤、八斤不等.”

陳廷敬道:“我仔細觀察,發覺銅的損耗並無定數,都看銅質好壞。

過去不分好銅差銅,都按每百斤損耗十二斤算賬,太多了。

我看定為每百斤折損九斤為宜.”

科爾昆說:“陳大人說的自然在理,只是寶泉局收購的銅料難保都是好銅啊!”

陳廷敬道:“這個嘛,責任就在寶泉局了。

朝廷允許各關解送的銅料,六成紅銅,四成倭鉛,已經放得很寬了。

如果寶泉局收納劣質銅料,其中就有文章了.”

陳廷敬又大致說了幾句,囑咐各位回去歇息,只把許達留下。

科爾昆也想留下來,陳廷敬說不必了。

科爾昆生怕許達變卦,心裡打著鼓離去了。

大夥兒就在衙門裡吃了晚飯,緊接著挑燈算賬。

陳廷敬自己要過算盤,噼裡啪啦打了會兒,道:“過去的銅料折損太高了,每百斤應減少三斤,每年可節省銅八萬零七百多斤,可多鑄錢九千二百三十多串.”

劉景插話道:“也就是說,過去這些錢都被人貪掉了.”

馬明也接了腔,說:“僅此一項,每年就被貪掉九千二百多兩銀子.”

陳廷敬不答話,只望著許達。

許達臉刷地紅了,說:“陳大人,卑職真是慚愧,來了幾個月,還沒弄清裡面的頭緒啊!”

陳廷敬笑道:“不妨,我們一起算算賬,你就弄清頭緒了.”

陳廷敬一邊看著手頭的賬本,一邊說道:“役匠工錢也算得太多了。

每鼓鑄銅一百斤,過去給各項役匠工錢一千四百九十文。

我算了一下,每項都應減下來,共減四百三十五文。

比方匠頭兩名,過去每人給工錢七十文,實在太多了。

這兩個人並不是鑄錢的人,只是採買材料、伙食,僱募役匠。

他們的工錢每人只給四十文,減掉三十文。

爐頭的工錢,從九十文減到六十文.”

許達小心問道:“陳大人,役匠們的工錢,都是血汗錢,能減嗎?”

陳廷敬說:“這都是按每日鼓鑄一百斤銅算的工錢,事實上每日可鼓鑄兩三百斤。

我們今日就鑄了三百斤嘛。

每個爐頭一年要向寶泉局領銅十二萬斤,就按我減下來的工錢算,每年也合七十二兩銀子,同你這個五品官的官俸相差無幾了!”

許達恍然大悟的樣子,道:“是啊,我怎麼就沒想過要算算呢?”

陳廷敬又道:“其他役匠們的工錢還要高些,化銅匠過去每化銅百斤,工錢一百八十文,減掉六十文,他一年還有一百四十四兩銀子工錢,仍比三品官的官俸要多!”

許達禁不住拱手而拜:“陳大人辦事如此精明,卑職真是佩服!慚愧,慚愧呀!”

陳廷敬拱手還禮道:“不不,這不能怪你。

你到任之後,正忙著改鑄新錢,皇上就派我來了。

你還沒來得及施展才幹啊!”

聽陳廷敬如此說,許達簡直羞愧難當,道:“我一介書生,勉強當此差事,哪裡談得上才幹.”

陳廷敬道:“許大人不必過謙了。

降低役匠工錢,每年可減少開支一萬一千七百多兩銀子.”

許達沒想到光是工錢就有這麼大的漏洞,假使倉庫銅料再有虧空,那該如何是好?他拿不準是早早兒向陳廷敬道明實情,還是照科爾昆吩咐的去做。

許達正暗自尋思,陳廷敬又道:“許大人,我想看看役匠們領取工錢的名冊.”

許達說:“寶泉局只有每項工錢成例,並無役匠領工錢的花名冊.”

陳廷敬問道:“這就怪了!那如何發放工錢?”

許達說:“工錢都由爐頭向忠按成例到寶泉局領取,然後由他一手發放.”

陳廷敬點頭半晌,自言自語道:“這個向忠真是個人物!”

許達聽著,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夜已很深,許達就在寶泉局住下了。

陳廷敬囑咐道:“許大人,今日我們算的這筆賬,在外頭暫時不要說。

尤其是減少役匠工錢,弄不好會出亂子的.”

許達點頭應著,退下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