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自金營回,往擷芳園見太上,父子相持泣涕。
及太后鄭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貽君父之憂,下罹百姓之毒,殺身不足以塞責。
今北兵見迫,日以擇賢為君。
臣與陛下吉凶共之。
且以弟康王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
時韋妃侍側,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宮令許以康王繼位,而中興可待。
然外鎮須假主盟,陛下可作詔書,召四方兵赴京師。
金人狡詐,必不止於擇賢,禍有不可勝言者,二宮必不肯留於京師。
惟陛下熟計之.”
欽宗父子與后妃正在議論未決,忽報粘罕遣人持書,一詣太上皇,一詣帝前,曰:“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
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並至軍前議事。
至晚,遣人不絕,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請帝先至.”
欽宗聞報,若有難色,不肯復行。
何、李若水等勸之曰:“陛下初至虜營,而曰彼本有約於我,倘不行而失其信,再何以取伏他人。
臣等隨陛下同往,必是無虞.”
次日,欽宗不得已,辭太上皇,備車駕,與司馬樸、李若水等出幸金營。
至帳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
遣人持詔書示帝,遙遠不復可辨。
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疏缺,守以兵刃。
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
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盤、酒一瓶於帝前,曰:“食之,食之.”
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復顧矣?”
番奴曰:“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
其夜,無床蓆可寢,但有木凳二條而已。
亦無燈燭,窗外數聞兵甲聲。
時天氣寒凜,帝達旦不寐。
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
帝視之,見戎衣效十人,引太上由傍間小道而去。
帝欲前,左右止之。
帝哭不勝其哀。
後人過龍德故宮,有感而賦詩一首,萬里鑾輿去不還,故官風物尚依然。
四圍錦繡山河地,一片雲霞洞府天。
空有遺愁生落日,可無佳氣起非煙。
古來國破皆如此,誰唸經營二百年。
卻說元帥粘罕既巳幽拘欽宗,又遣人入城,催逼皇族后妃諸王,累累至軍中,日夜不絕。
上皇與帝異居,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惟鄭後、朱後相從。
數日,上皇方得與少帝相見共居一室。
時風寒地冰,夜宿竹簦侍衛人見帝苦寒,取茅及黍穰作焰,與二帝同坐向火。
至明,粘罕令左右將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之服逼二後易服。
李若水是時從少帝扈駕至北,見金人以服與二帝易,抱持而哭,大罵曰:“死狗輩,不順天意,辱我大朝衣冠。
使若水有寸刃在手,今日肯與你甘休!”
金人怒甚,將若水拖出,曰:“大朝皇帝且不敢出言語,爾乃一隨侍官,敢出狂言辱吾哉!”
言罷,眾金兵以戈杖亂擊之。
若水以手格鬥,敗面氣結,僕於地。
金國主將粘沒喝令曰:“眾人不得無理.”
因扶起謂之曰:“必使侍郎無恙且寬.”
奈若水抱憤,絕不飲食。
幾數日,或勉之曰:“事無可為者,今日順從,明日富貴矣.”
若水嘆曰:“天無二日,若水寧有二主哉!”
若水從者亦慰解之,曰:“公父母年紀高邁,若肯降他,久後必得回去看視,豈不強於不得相見乎.”
若水叱之曰:“吾不顧家矣,豈止望見父母耶。
忠臣事君,有死無二。
然吾親已老,爾等歸家,勿即言我被害之事,令吾兄弟徐徐言之可也.”
後旬日,粘沒喝召之計事,若水歷數其過而罵之曰:“我南朝天子,仁厚慈愛,天下之人,載宋厚澤未泯。
他日勤王師至,使爾輩無噍類矣!唯恨吾不得見也.”
粘沒喝令左右擁逼而去。
若水反顧,罵益甚。
金兵逼至郊壇下,若水知事不免,謂其僕從謝寧曰:“我為國死,乃人臣職耳,奈何並累爾眾人,可速走,吾不能庇汝也.”
又罵不絕口。
監軍者撾破其唇,若水噀血罵愈切,至以刃裂頸斷舌而死,年三十五歲。
同時司馬樸聞李若水遇害,亦不食數日而死。
謝寧得走歸,言其事,無不下淚者。
粘罕謂群胡曰:“遼國之亡,死義之臣甚眾,南朝惟見李侍郎一人而已.”
及葬,得一詩於衣襟:胡馬南來久不歸,山河殘破一身微。
功名誤過等雲過,歲月驚人還雪飛。
每事恐貽千古笑,此身甘與眾人違。
艱難重有君親念,血淚斑斑滿客衣。
自此以後,二帝二後每日惟得一食一飲而已。
粘罕使張邦昌受偽命,即位僭楚,催促太上皇北狩。
粘罕又遣騎吏持書示少帝,言:“上皇已先行矣,元帥今遣汝等赴京朝皇帝,來日起行.”
次日早,騎吏牽馬三匹,令帝及二後乘之。
二後素不能騎,吏遂掖而乘之。
路傍見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見太平也!”
因上羹飯二小孟,太上及帝、朱後分食之,粗糲不堪食。
騎吏從者約五百人,皆衣青袍。
太上皇與少帝迤邐北行,反顧二後,皆不能任驅馳,因而泣下,作《鷓鴣天》詞一闋以自遣雲。
詞雲:幾年獨佔禁宮春,花落閒庭舞袖影。
宵柝空聞傳騎士,曉籌無復報雞人。
離鳳闕,足步胡塵,天涯回首一沾巾。
翻思破國忘家恨,眉壓重瞳帶淚顰。
上皇歌畢,父子不勝欷歔。
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金人促之行,道次黃河,憩息於驛舍中,適見壁間有詩一律,不知何人作也。
二帝拭淚而觀之,詩云:二紀中原作主人,窮奢極欲正紛紓甘心屈辱通金虜,不恥虛無號道君,費帑勞民成艮獄,糜兵蹙國望燕雲。
可憐百二山河陷,火烈昆崗玉石焚。
二帝觀之,自覺悽慘,惟俯首長吁而已。
次日,將渡黃河,至信安,有番官澤利者,監押同行。
忽見一人身穿衣褐紵絲袍,腳有皂靴,頭帶小巾,執鞭從後趕來。
從人報知,乃信安知縣,持酒肉來奉獻二帝。
澤利大悅,即在中途設牛酒,與二帝妃後等同坐,對酌飲食。
移時,澤利乘醉,命朱後勸酒唱歌。
朱後曰:“妾生長深閨,不諳歌唱.”
澤利怒曰:“你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
將起毆之。
後不得已,嗚咽涕泣,持杯作歌。
歌曰: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樽觴。
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紅顏兮命薄如裳。
歌畢,上澤利酒。
澤利笑曰:“詞最妙,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
後掩面再歌。
歌雲:昔居天上兮珠宮天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
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朱後遂舉杯勸知縣酒。
澤利起拽後衣,曰:“坐此同飲.”
後怒,欲手格之,力不及,為澤利所擊。
賴知縣勸止之。
後舉杯付後,曰:“且容忍,勸將軍酒.”
後泣曰:“妾不能矣!願將軍速殺我,死且不恨!”
欲自投庭井,左右救止之。
知縣曰:“將軍不可如此追她,倘北國皇帝要四個活人朝見,你如何處置,公事不校將軍再不宜如此.”
言罷自散去。
二帝無如之何,迤邐備極艱險,已到燕京,朝見金主,行藩臣禮。
金主令下,令二帝出居驛舍,聽候指揮。
二帝退出,居驛舍中。
金主以兵守之,所給來飲食,惟酪漿牛脯而已。
二帝悲不自勝,朱後泣曰:“陛下昔居汴京,錦衣玉食,奈何不死社稷,偷生至此,其何能堪!”
二帝默然。
是夕,後自經死於驛中,年二十歲。
二帝哀痛極慘。
翌日,北國皇帝降旨,封上皇為昏德公,少帝為重昏侯。
二帝北面拜謝,即仍押赴甘肅軍安置。
時盛暑,帝后只是徒行,辛苦萬狀。
未幾,金主有旨,又遷靈州,此去漸至沙漠之境。
帝后寢食不安,形體骨立,無復有貴人之相矣。
上皇含淚而口占一絕雲:黃雲衰草路漫漫,朔氣凌空透體寒。
神器飄零家萬里,何人借劍斬呼韓。
二帝經行已久。
是夕宿於林下。
時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聲嗚咽特甚。
上皇愴然,口占一詞。
詞雲:玉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
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笆。
無錯書吧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
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太上謂帝曰:“汝能賡乎?”
帝乃繼韻雲。
詞曰:宸傳四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
一旦奸邪,傾天柝地,忍聽扌芻琶。
如今塞外多離索,迤邐遠胡沙。
家邦萬里,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歌成,三人相執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蕭索。
悲風四起,黃沙白露,日出尚煙霧,動經五七里無人跡。
時但見牧羊兒往來,蓋非正路。
二帝只得經行至西沔州。
居數日,金主又命遷五國城安置。
二帝得旨,迤邐又向北行。
二日,始達五國城下。
二帝輕步入城,頗與西沔州相類。
城中荒殘,民家皆不成倫次。
二帝在城隅驛舍中居止,忽靈州有人公幹來五國城,事完,逕來驛中探望二帝。
二帝看其俗貌,若漢人規模,因問之。
其人下拜曰:“臣本漢兒人也。
臣父昔事陛下,為延安鈐轄周忠是也。
元符中,因與西夏交兵,臣父子為西夏所獲,由是皆在西夏。
宣和中,西夏主遣臣將兵,助契丹攻大金,被金人所執,臣因降之,今為靈州總管。
臣之地方,近我中國,往往有人來,說大朝自陛下駕離已後,稍有復興之兆。
臣聞陛下在此駐蹕,故來報知,願陛下勿洩.”
二帝聽此訊息暗喜,問之曰:“爾既是我中華,不忘宋德而來見我,朕有一機密事,與你商量,爾肯應承否?”
其人叩頭泣曰:“臣父子實負君之大恩,無由可報,今日就使赴湯蹈火,臣亦不敢辭也.”
二帝曰:“我初幸金營之際,朕親書數字藏於衣領中,因金兵監迫緊急,不得帶見康王。
爾今肯代朕帶去,報知康王,實見卿之忠義也.”
其人曰:“即今河北曹勉在靈州,每與臣議欲逃歸。
臣漏夜回去,令此人帶回,必不致誤。
陛下可速將來.”
二帝即將莽衣一領,捲包密封,付與漢人,曰:“慎勿漏洩.”
漢人應諾數聲,接過包封,抽身走出驛來,逕回靈州,不在話下。
後來康王得此資訊,建位中興,豈非天意耶。
使康王不惑於小人,專任岳飛等將,那時金人喪氣,宋室復振,豈有中華淪沒於夷狄,徽、欽流喪於沙漠之事乎,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