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因為沈十二嫌棄林默同陳琅的最後一片蒜泥白肉的爭奪戰,很早就下了桌,並且一直到林默回院裡也沒見到人。
遂林默秉承著繼承房屋所有權的權利,很名正言順的住進了他的單人小院。
並且很有安全意識的鎖了院門和內門。確保沒人能打擾她。
但當尚在睡夢中時,仍舊有人準時且迅速的出現在了她的床前。
林默極不情願的將沉重的眼皮,掀開了一條縫。
看見一臉焦急,但放慢動作似的小婉,她朝裡翻了個身,喃喃:“不吃了,早上的飯,沒什麼好吃的——”
小婉不費吹灰之力將她扳正,用力搖晃,聲音不穩:“小姐!快醒醒!!”
林默只覺頭暈眼花,神識呆滯,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她兩個眼皮就像鑲嵌了幾億特斯拉磁力的磁鐵,止不住的要合上:“不吃了——,拿給陳琅吃吧,就那點肉,爭了一晚上——,我太困了——”
小婉將軟的像沒有骨頭的她扶著坐著,使勁搖晃,焦急:“小姐!濟明坊走水了!該醒了!”
林默歪著頭癱在她手臂上,喃喃:“喔,烤了放在一邊就行——”
小婉手足無措的哎呀一聲,看了看旁邊的茶壺一眼,放開了她。林默就像一條水蛇又滑進了被窩。
小婉到桌邊倒了杯茶,端到床邊,毫不猶豫,一把潑到了她臉上。
林默只覺天地一激靈,呼吸都暫停了,靈魂都歸位了。她一骨碌坐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水,看向站在一側的小婉:“你說哪裡走水了?!”
等林默推開門,抬眼望去,天際緋紅的霞光之下,青山綠樹之間,肆意躥高的火蛇,混著濃煙,正隨狂風亂舞。
天邊太陽還沒出來,映的整個囉晌山一片火紅。
濟明坊,燒起來了。
等她一路奔跑至濟明坊時,門口已圍了一堆人了。身邊放著木桶或者鍋碗瓢盆,濟民坊能裝水的家力都在這裡。
她喘著氣扒開人群,弓著腰手撐在膝蓋大口喘息,濟明坊是全木頭搭的,裡面放的也是易燃的書冊,火乘著風勢,燒的格外駭人。
林默目光在這群人身上掃了一圈,拽住了身側的人袖子衣裳,深吸了口氣,語氣不穩,有些焦急:“救火——,你們,這麼多人,站著——,為什麼,不,救火!”
那人目光冰冷,用力開啟她的手,直直看著她,眼眸裡翻湧著的仇恨,觸目驚心。
她怔了一下,用力呼吸了幾口氣,平復了呼吸,看向四周。
四周的人或呆滯或震驚的望著沖天的火光,他們的臉龐被火光映亮,眸子裡倒映出的不止是熊熊燃燒著的濟明坊,還有恨意,滔天的恨意。
小婉很快跟了上來,有些不穩的伏著身子呼吸:“秦,秦老太爺——”
林默扶住她,心突突的跳了起來:“秦老太爺在裡面?!”
小婉藉著她的力,眉眼焦急,用力點了點頭。
林默望向一側的樹屋,想問姬無名,腦中便很快回憶起昨日下午他揹著刀下山的背影。
她有些無措的看著那火苗:“姬無名還沒回來嗎?”
小婉搖了搖頭:“一直沒看見他。”
林默咬了咬牙,看著這些人四周放著的木桶裡面,盛著滿滿的水。
她蹲下身,想搬動那木桶,卻因為水盛的太滿,只略微撼動了一絲。
小婉見狀,忙俯下身,把它提了起來:“小姐,火這樣大,澆不滅了。”
林默吞了吞口水:“潑我身上,快!”
小婉迷茫了會兒,還是很快反應過來,按照她所說的將水都潑在了她身上。
春日的晨曦。林默只覺周身都被冰的一激靈,呼吸都不受控制的屏了一瞬,她抹了抹臉上的水,緩緩將屏住的那一口氣吐出,又極快將袖裡的手帕拿出來,放在一側的桶裡打溼了:“陳琅呢!”
小婉看著她這一系列的動作,有些猜到她要幹什麼,忙抓住了她衣袖:“還沒來得及叫他。小姐,火太大了!”
林默將手帕擰乾:“去找陳琅,讓他來救我和秦老太爺。”
小婉有些焦急的看著她,跺腳:“夫人囑我護好小姐!”
林默抹了抹從頭髮上滴落在臉上的水,提著厚重的裙子,看她:“那就讓陳琅快一點。快去。”
小婉猶豫的看了她一會兒,見無法改變她的想法,咬了咬牙,認命轉身往來的方向跑去了:“小姐你注意安全!”
林默提著裙子往火光中走,她想到什麼,轉頭看著那群人:“秦老太爺在幾樓?”
四周的人冷漠的望著她,像一群行屍走肉的軀殼,鴉雀無聲。
林默看著不為所動的他們,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抖了起來,聲音都不由自主的尖銳起來:“我問秦老太爺,在幾樓!?”
“在三樓。”良久,身側一個有些冷淡的聲音傳來。
林默側頭看去,是一個短髮著黑衣的刀士,他望著她,神色平靜。他身側站著那個紫袍的老者,低垂著眸,神態平和。
她看了看兩人身後那架雅緻的馬車,一手將裙襬擰在一塊綁在了一起,方便行動,一手拿手帕捂住了口鼻,毫不猶豫衝進了火光裡:“多謝。”
那老者看著她的背影,笑了一下:“這樓看起來馬上塌了,何必還賠上這麼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
那刀士垂下眸:“這裡這麼多人,卻沒一個理她,挺可憐的。”
那老者微微笑開:“爺,你看樂,他都會心疼姑娘了。”
坐在馬車裡的人久久沒說話,許久他微微挑開簾子,看了看那燒的通紅的樓,張了張嘴,還沒說話,似看見了什麼,又重新放下了簾子,輕聲道:“鬧什麼,吵的很。”
二人便都不再說話。
這邊林默普一跨進屋裡,只覺熱浪撲面而來,就彷彿小時候被蒸饅頭的水汽燙了一般,整個臉都瞬間被燙的痛了起來。
她展開帕子,捂住了臉,露出眼睛,極快找到了上去的樓梯,頂著熱浪往上衝去。
火舌時不時就掃過她,她能聞見頭髮被火燒焦的臭味,還有自已全身被打溼了的水開始貼著身子發燙,身上水汽蒸發的白煙。
等到她氣喘吁吁跑到了三樓,身後連線的樓梯已經嘎吱兩聲,直直的墜了下去,在下面砸出一片紅色的火花。
她捂住口鼻,在濃煙裡四處一掃,看見了角落裡,從上面伸下來的懸空的梯子。
真的有第四層。只是這個梯子平日裡都是收上去的,所以她上次沒有看見三樓有上去四樓的地方。
來不及多想,林默撩起裙子,抹了抹額頭上如水的汗珠,呲牙咧嘴的給被水汽蒸的通紅的腿散了散風,三步並兩步的爬了上去。
是個類似閣樓的小空間,層高要矮的多,人甚至不能直起身子。
盡頭有一個用灰色綢布蓋住的巨大籠子。火暫時還沒燒上來。
她看了看頭頂的房梁,剛站定,就看見倒在一側,抱著腿的秦望。
林默心頭一跳,也顧不得其他,忙俯身走到他身邊:“秦老太爺?!你怎樣?”
秦望捂著腿,臉上都是痛苦,林默這才看見他大腿處被一尖銳的木塊貫穿了,傷口周遭的血已經漆黑凝固了,她看著那塊木刺,咬了咬牙,扶住他:“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你忍一忍!”
就要去拔他腿上的木刺。秦望止住了她的手,手指顫顫巍巍指向那個被綢布蓋住的籠子:“快,快幫幫它們!”
林默看了那籠子一眼,手下不停,發現那木刺連著地板,無法拔出來,轉而握住了他的腿:“什麼時候了,別管那個了。我得把你的腿從這上面取下來!著火了,我們得快點出去!”
秦望有些痛苦的抓住了她手腕:“別管我了!快去,快去,把它們都放了,它們不該陪我一起死!”
他死死抵著腿,就是不讓林默拔動他的腿,看著她的目光堅韌又悲涼。
林默心裡有了氣,又無法撼動他。和他的目光針尖對麥芒的抗了一會兒,見他毫無反悔的意思,只得認命從地上爬起來,佝僂著身子挪到那綢布旁邊,抓住綢布一角,一把掀開了它。
綢布下面,有一個巨大的鐵籠,籠子裡,蹲著或大或小的褐色的鳥團,它們靜靜的蹲在一處,支著頭顱,對這個侵入者,露出屬於動物眼睛的、冷酷無情充滿貪婪的綠光。
“鑰匙在籠子下面壓著。”
林默依言,探下身子,在籠子下面摸索,摸到了一個凹凸不平有齒的長條物什,手下不停的拿出來,插入鎖孔,開鎖。
“站過來一些,它們飛出去的力氣很大,會將你掛下去。”
林默吞了吞口水,將臉上的汗水隨意一抹,依言往旁邊挪了挪,才開啟了籠子。
那些鳥就像已經做過很多次了一般,輕車熟路的排著隊往外竄去。
林默看著它們像離弦的箭,一根接一根的,穩穩的射向深藍的天空,射向遠遠的天際。
太陽要出來了,遠處天邊的霞光翻湧的愈發燦爛。
林默抹了抹眼睛,重新挪了回來,去搬他的腿:“好了,它們飛走了,我們也該走了!”
秦望抓住她手腕,聲音平靜:“三小姐,是你,該走了。”
林默盯著他,語氣不穩:“是什麼事,要讓你燒了濟明坊,要讓自已和它一起陪葬!?”
秦望看著他,神色自若,甚至說得上欣然嚮往:“你怎麼知道是我放的火?”
林默閉了閉眼,像是被氣的無法說話了。
秦望想了想:“是你上來的時候,看見的油路和我的火摺子嗎?”
林默深吸了口氣,才道:“那是一方面。還有,你昨天清理書籍,將大部分書都放在了坊外。照理說,山上夜裡的霧氣很大,尤其是春天,不應該把書放在外面,容易受潮。
再則,我上來時,看著散落在地的書和書架四處,都放著易燃的乾柴和油。
整個火勢都燒的很均勻,生怕燒不盡似的,若不是你自已,誰會這樣幹?還乾的明目張膽的。”
他哈哈笑了一聲:“三小姐,果真聰慧。”而後他低下頭自顧自道,“昨日,我和你說,我老了。這是真的。
我一向不服老,我覺得我自已沒老,老是什麼呢。不就是年紀大點嘛,我以往覺得,年紀大了一些一樣可以護好濟明坊,看管著茗兒,一直,一直這樣。
可是今天我上來,竟然被一個翹起來的木板絆倒了,蓁蓁會武,都是我教的。可是這次,我竟然沒有躲開。
我真的老了。我護不住這一切了。”
他看向林默:“三小姐,我知道你在查血屍,昨日沒讓你上來,是還沒到時候。血屍是我養的,這些鷹也是我養的。那日在山中攔截你們,不是為了襲擊,是為了保住你們的性命。
我沒教好茗兒,甚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教好孩子。蓁蓁與我斬斷父女之情時說,她如有來生,就算託生貓狗,也再不願做我的孩子。”
林默看著他低垂著,老成一張樹皮似的悲涼眉眼,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話。
秦望抹了抹眼睛:“她說我,是大家的爹,唯獨不是她秦蓁的,她和這山上的人一起吃飯一起勞作一起休息。
卻要比這些人更加辛苦的練功,學習女工,學習讀書,孤身一人,而就算做好了也只會迎來更加翻倍的任務。她說她從未感覺過,我是一個父親。”
“我是個好強的人。我覺得她說的不對,所以,茗兒上山,一方面是因為血脈,一方面,是我想同她證明,我可以是一個好父親,我能教好一個孩子。
我不再督促他習武練功,也不再強迫他幹任何事,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就算他想殺人,也是如此。
他在姬府,被姬昀和同府的兄弟姐妹虐待,每一天,每一刻,他甚至不敢在地上的床榻上安眠休息。”
“他在太學時,被同窗好友欺辱,他太瘦弱了,只能逃,一直逃,逃到高處,逃到絕境,逃到他能看見所有人的地方,一個,他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
林默跪坐在他身邊:“所以你養著血屍,是為了避免無辜的人被姬無名殺害?”
秦望點了點頭:“後來他漸漸長大,變得囂張跋扈,也變得更加嗜血,毫無人性。
他在後山練刀,練到極致時,會不受控制的想殺生,不論是動物,還是人。
他告訴我,他很享受看著他們逃竄,很喜歡那種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的快感。
就好像,他是神。”
秦望有些痛苦的捂住頭:“我到那時才發覺,我確實,無法教好一個正常的孩子。他變成了惡魔。
我開始關著他,不給他吃喝,不讓他休息,或者讓他終日練刀不給他葷腥。強迫他成為一個看似正常的正常人。”
“後來他確實有了好轉,但我不確定,他是為了自由演來讓我安心的,還是真的有所收斂。
他叫我祖父,給我一遍又一遍的說蓁蓁在姬府的遭遇,一遍一遍的發誓。我最終心軟了,將他放了出來,他也確實沒讓我聽見他再殺人的訊息。
我不知道是他刻意隱瞞了訊息還是真的有所改變。但還是保持著,若有人進入後山,就讓老大領著鷹群進行恐嚇驅趕的習慣。
陳公子的事情,是在我意料之外的。鷹群同老大最親,你們或許是傷了老大,鷹群才暴起,差點讓你們葬身崖底。實在抱歉。”
林默看著他白髮蒼蒼的頭:“沈十二,也是你安排他去的嗎?”
秦望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十二為什麼在那裡。按照當時的形式,老大會將你扔在囉晌山外,然後就會回去。我根本沒有必要再讓十二去一趟。
十二將你們帶入了坊,你昏迷,陳公子受傷。這一切是因為老大,所以我也預設了你們可以留在這裡。雖然,你的目的是為查蓁蓁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