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宋，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
高處不勝寒嗎？
當然不是！
至少在陳九暮的感知之中，並非如此。
此刻的他，此刻正在眺望著遠處宛如山巒一般高聳，並且撲通、撲通，不斷跳動的巨大心臟，臉色被那“心臟”散發出來的紅光，照耀得一片潮紅。
而比那高山還要寬闊的，是他此刻身處的巨大空間。
這空間寬闊，彷彿整個血月，都要被掏空了一般，並且散發出來的熱力，也讓人頭昏腦脹、熏熏然……
如此恐怖的場面，陳九暮平生未見。
但如果非要類比，那麼當初收拾平山島上的王級倀鬼母巢，可能與這兒，有著幾分類似。
那便是無邊無際的菌毯，以及入眼的萬物，都彷彿有著生命的整體。
唯一不同的，是此處規模，比之前那王級倀鬼母巢的規模，大上百倍、千倍……
而當他瞧見了那一座宛如山巒一般的巨大“心臟”，也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自已抵達了血月之上。
不，應該說血月之內。
當初他斬殺多爾袞之事，對方曾經努力爭取過，說會被血月之主盯上。
那時的多爾袞，無比誠懇，顯然他的警告是真的。
但陳九暮還是毫不猶豫地斬下了多爾袞的頭顱……
因為仗打到了這個地步。
多爾袞必須死。
而他陳九暮，也因為將血月之主於人間的諸多佈置全部清除，而遭受了嫉恨，最終被血月之主跨越空間，直接拖拽到了此處。
破開蒼穹，將陳九暮拉到此間，即便是對於蟲皇七門而言，都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情。
畢竟此刻的祂，不管如何，終究也是一位囚徒。
使得陳九暮第一次，還得以掙脫，勉強與身邊人交代了幾句。
但第二次，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巨大的扭曲空間。
只不過，血月之主當時也承擔了巨大的反噬，以至於第一時間，並沒有瞬間鎖定陳九暮，完成報復。
但現在，當他瞧見了那如山一般巨大，又跳動不休、牽連整個空間的心臟時……
陳九暮終於明白。
蟲皇七門，回來了……
似乎心有所感，他下意識地仰首望天。
下一秒，頭上的穹頂，裂開了一道縫隙……
透過那道縫隙，陳九暮瞧見了掛在半天之上的一道巨大圓弧。
那是人間。
但下一秒，人間的景象消失了，然後露出了十三對深邃巨大的雙眼來。
轟！
……
陳九暮心神猛然一震，感覺身體再也不受控制。
隨後，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從心頭浮現而出。
十幾秒鐘過後……
陳九暮方才明白，自已感受的恐懼，並非虛無縹緲的，而是實打實的，浮現出來。
只不過並非心頭。
而是胸口。
從他抵達這個世間，就一直陪伴著他的肥蟲子小白，已經破開了他的胸膛，正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從體內爬出。
當它大半個身體，擠出了陳九暮體內時，陳九暮瞧見遠處宛如心臟一般跳動的山巒，顫抖得越發瘋狂。
整個天地，似乎也為此顫動不休，陷入了一種極致的共振之中。
似乎明白了什麼，陳九暮下意識地低頭。
隨後他瞧見了肥蟲子小白，它肥碩的蠶蟲身軀，一節節，上面的圖案斑紋，也如同頭頂天空之上的雙眼一般，幾乎一模一樣。
無論是圖形，還是紋路，就彷彿直接投影到了天空之上。
彼此對應。
“這、這、這……”
感受到了無邊劇痛，從胸口傳來的陳九暮，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小、小白……”
他艱難地喊著，口鼻之間，滿是血沫。
似乎聽到了陳九暮的呼喚，爬出了他胸口的小白，下意識地抬頭，與陳九暮對視了一眼。
但下一秒，它那一雙黑豆子般的小眼睛，卻是低了下來。
隨後貼在身上的透明翅膀，猛然一振。
嗡……
伴隨著一陣古怪的蜂鳴，肥蟲子小白脫離了陳九暮所處的地方，飛向了前方的山巒方向。
那一瞬間，陳九暮終於懂了。
……
“小白就是七門，七門就是小白！”
幾乎是在一瞬間，陳九暮就懂了。
也想明白了很多的事情。
為何自已這一路以來，好多次瀕臨絕境，刀尖舔血，甚至在死神的鋼絲繩上跳舞，卻就是死不了呢？
因為開掛了嘛！
開的什麼掛？
當然是七神離世、這世間唯一存在的古神啊！
為什麼每一次蟲皇七門麾下的強橫勢力現身，肥蟲子小白都顯得無比畏懼，甚至一直都在躲閃？
不是因為它擔心那些邪惡勢力對付自已，而是害怕那些傢伙，認出了自已的氣息來。
那麼為什麼肥蟲子小白會選擇幫助他陳九暮，剷除自已佈下的諸多棋子，包括八思巴、多爾袞和佐佐木等人呢？
因為從一開始，血月之主的計劃，就是將他陳九暮扯至此處……
而不是讓那三位半神，將人間化作地獄，讓無數人生死。
世間生靈全部死了，作為祭祀，就能撬動七神佈下的結界，將這位恐怖的古神放出？
難！
太難了……
事實上，在之前的那麼多歲月裡，這傢伙絕對有過無數的嘗試。
然後都失敗了。
於是祂最終將目光，盯到了別處。
上一次，在南北朝，那位陸帥的出現，給了血月之主一點兒提示。
或許一個“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傢伙，能幫祂脫困。
所以血月之主盯上了蒼耳子。
結果蒼耳子過於滑不溜手，不得不將目標，對準了陳九暮。
所以當初落在龍里軍屯的血月隕石，從一開始，就是衝著陳九暮過去的……
並且後來千戶府的三少爺，居然能和大玉兒、佐佐木等人一般，也掌握了只屬於血月之主親賜、代表著“神使”身份的蟲牌。
當時的陳九暮，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是為什麼。
而時至如今……
所有的線索，就彷彿珍珠一樣，被一條細線，串在了一起。
懂了，懂了！
難怪後期肥蟲子小白，基本上都沒有露過面。
它一直都盤踞在陳九暮的體內，默默提供著幫助……
除了因為一直都在進化之外。
最主要的，可能是有著別的想法，不想讓陳九暮將它所有的佈置，都給破壞。
畢竟對於蟲皇七門而言……
脫困很重要。
但掌握人間，也重要。
只可惜，快速成長起來的陳九暮，已經超脫了蟲皇七門的掌握。
強得超脫想象……
甚至都不敢有半分異動，生怕被陳九暮察覺出來，導致功虧一簣。
……
曾幾何時，陳九暮以為自已獲得了天道認可，正式成為世間唯一不受排斥的半神，就有了坐上牌桌，執子應對的資格。
然而現在，他方才明白……
真正的棋手，早已在很久以前就上了棋桌。
他陳九暮，就算是再努力，也只能下一桌別人留下的殘局。
就彷彿馬路邊擺著象棋殘局的攤子。
別人早已佈置妥當……
不管你怎麼掙扎，都逃不過最後輸掉的命運。
是嗎？
捂著胸膛合不攏的傷口，陳九暮依舊有些難以接受。
一切，果真如此嗎？
此間的七門，與自已體內的肥蟲子小白，到底是兩位一體，彼此關聯呢，還是七門壁虎斷尾，於人間穢土重生出來的小號？
若是後者，與本體交融之後的小白，將會如何對待自已？
感受到了主動權不再掌握於手的陳九暮，只有無奈地看向前方。
而經過諸般進化之後的小白，再也不復之前的蠢笨模樣，彷彿一道流光，徑直刺入了那座山峰般的肉色組織之中。
一入其中，宛如溪流匯入大河，悄然無聲。
但幾秒鐘之後……
原本地動山搖的局面，突然間停止了。
天地之間，似乎都化作死一樣的寂靜。
就彷彿一切都結束了。
是嗎？
當陳九暮的脈搏，跳動了十三下，突然間世界又變得活泛了起來。
天空之上十三對的眼睛，迸發出了金碧輝煌的光芒。
光芒投射下來，落到了陳九暮的前方，化作了一道長十幾長的帶翅蠶蟲虛影。
這玩意，對於陳九暮而言，巨大無比。
但對於整個空間，卻已經很小、很小……
雙方目光對視了一會兒。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陳九暮的腦海裡浮現。
【謝謝！】
它說道。
……
謝謝。
聽到心頭浮現的感激聲，陳九暮自嘲地苦笑了一番，然後說道：“我該叫你蟲皇七門，還是肥蟲子小白？”
虛影回答：【都可以，按照你的習慣來。】
陳九暮嘆氣，說：“我輸了，從一開始就輸了，輸得很徹底——在死之前，我能問幾句話，解答一下心中的疑惑嗎？”
虛影回答：【你不會死，我不會恩將仇報、過河拆橋——不過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
陳九暮看著對方那沒有半分情感波動的雙眼，苦笑道：“你倒是胸有成竹，有恃無恐……”
他講完，感覺對方毫無反應，似乎也不受任何情緒作用，最終無奈。
願賭服輸，陳九暮問道：“所以，你是什麼時候鎖定我的？”
虛影回答：【降臨之時。】
陳九暮問：“為什麼是我？”
虛影回答：【因為你被選中了！】
陳九暮問：“被誰選中了？”
虛影回答：【被選中你的人選中了——因為你帶著大氣運，能幫我衝破七神構建的禁地……】
陳九暮問：“你到底是蟲皇七門，還是小白？”
虛影回答：【你現在糾結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現在祂就是我，我就是祂！】
陳九暮問：“你已經借雞生蛋，完成了二次融合！你贏了，接下來打算幹什麼？”
虛影回答：【突破枷鎖，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
講完又補了一句：【我不會殺了你，融合之後，你我皆為一體，亙古同休！】
陳九暮直接否定：“你那是吞噬，是侵蝕，是剝奪別人的性命……”
虛影回答：【都一樣！人間一切，皆是過往與虛妄，白雲蒼狗，彈指瞬間——唯有聚合與死亡，才是永恆！】
陳九暮想要說服：“就不能不這樣嗎？讓歲月慢慢老去，讓一切遵循萬物規律去發展？”
虛影回答：【不行！吞噬聚合，是我的使命——使命高於一切，不能商量！】
陳九暮無語了：“你真他媽的是個瘋子！”
虛影回答：【我不是，我是波比瘤般蟲！這世間最為高貴的種族，優先順序高於一切……】
陳九暮破防了，直接罵道：“去你媽的……”
話音剛落，下方的黑暗中，卻是伸出上百根細密柔嫩的觸手來。
那些觸手宛如疾電，瞬間就將陳九暮全身纏繞。
觸手之上的吸盤，死死纏住陳九暮的肌膚，並且尖刺扎入，大量獨有的蟲子神經毒素灌入其中，試圖將陳九暮控制。
陳九暮並沒有放棄，身為半神之境的他，有著可怕的戰鬥力。
即便是身處敵方巢穴，他也沒有半分畏懼，拼命掙扎著。
無數的觸手，被力量瞬間震碎。
連帶著下方的空間，陷入一陣巨大的震顫之中。
天崩地裂一般。
但這兒顯然是那蟲皇七門的主場。
數十根的觸手被震斷，就會有數以十倍、百倍的觸手飛速纏來。
你扯斷多少，就有更多的飛撲而來。
一根又一根。
無數的觸手，將陳九暮給綁住，死死纏著，重重包裹，化作一個圓球。
並且開始瘋狂注入力量……
陳九暮的掙扎，漸漸地變得遲緩。
整個球，就只露出了一絲視線。
他眼中的世界，也從現實，變成了虛妄。
前方的蟲皇投影，變得恍惚。
看著那沒有半分情緒波動的傢伙，陳九暮艱難地喊道：“你就算是融合了我，也未必能夠破陣！”
【不！】
半空中的虛影，淡淡地回答：【經過測算，是可以的！】
講到這裡，似乎停頓了一下，那傢伙居然安慰了一句；【別怕，不疼的！】
……
“去、你、媽、的……”
陳九暮的狀態，已經跌落到了谷底。
整個人，也變得恍惚。
在意識即將消失的那一刻，他還是忍不住開口，罵了一句。
隨後，就彷彿死亡之前的走馬燈一樣……
無數的畫面，在他的腦海裡飛速掠過。
有穿越之前的記憶。
有穿越之後的記憶。
特別是後者，那些人，那些事，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現，顯得格外真切。
反倒是之前的，變得模糊，甚至都讓陳九暮有一種懷疑，覺得自已原本就是此間的土著。
他，就是邊軍屯丁陳皮子。
而不是什麼陳九暮……
但最後，所有的記憶，都彷彿從三維跌落到了二維，又從二維墜落，進入了深淵一般……
即將消失。
……
唉……
陳九暮留給這世間的最後一句，卻是一聲輕嘆。
他有著太多、太多的遺憾。
沒有與久別重逢的陳巴子，徹夜深談，瞭解離別之後的過往。
沒法參與妹妹陳巧兒的成長，以及她今後的人生。
沒有帶領著墨家，改造這個見鬼的世道，讓受盡了太多苦難的老百姓，有尊嚴地活著……
沒有跟那些並肩作戰的兄弟們一起戰後暢飲。
沒有與蒼耳子這位老前輩，毫無顧忌、深入地聊一聊。
沒有跟小狐女生個孩子。
沒有與蘇隊……
甚至是隻有過露水情緣的北海茜……
以及沒有完成對圖圖的那個承諾。
都讓人遺憾。
咳、咳、咳……
太多太多的遺憾，充滿了陳九暮的心頭，讓他憋屈無比。
一股瘋狂的念頭，從心湖深處湧出，讓他變得無比激動。
原本已經停止的心跳，也開始湧動。
陳九暮猛然掙扎，瘋狂喊道：“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他拼命地扯開臉上黏糊糊的觸手，甩開那些可怕的玩意兒，卻意外地瞧見眼前的虛影消失了，周遭有七道強光，從天而降，化作各色枷鎖，落到了遠處的山巒之上。
與此同時，一道氣息拂過。
所有的觸手，陡然斷裂。
陳九暮失去控制，直接往下墜落，卻被一人拉住。
那人卻是一臉蒼白，氣血不足的……
蒼耳子？
……
啊？
看著眼前的蒼耳子，陳九暮呢喃一聲，喊道：“我怕不是做夢吧？”
蒼耳子不耐煩地拉著他，說：“沒死吧？沒死就趕緊幹活，大家撐不了多久……”
陳九暮看著無精打采，滿是黑眼圈，嘴唇發白的蒼耳子，有些心驚：“是真的？鉅子您來救我啦？等等，您怎麼這樣了，是受傷了嗎？”
他滿心焦急與關切……
而蒼耳子卻搖了搖頭，心虛地說：“不，不，是沒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