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跟錢謙益、黃道周這種朝堂老油子不同，更偏向於如同周懷安一樣的傳統士大夫。
他早年出仕，力圖報國，卻被眼高手低的崇禎折騰得不行，心灰意冷之下還鄉，創辦書院，開宗立派，終成一代大儒，名列儒門十子之中。
此番出山，也是覺得隆武帝朱聿鍵三顧茅廬，禮下於人，且君臣答對之間，頗似人主……
又看天下大亂，不忍百姓顛沛流離、生靈塗炭，這才摩拳擦掌，準備施展才華，匡扶社稷，扶大廈之將傾。
結果剛剛一出山，正準備挽著袖子大幹一場……
發現墨家都已經打完了決戰。
不僅如此，似乎天下大勢，已經截然不同——原本最為威脅的東虜、倀鬼和東瀛倭寇，全部都在洛陽決戰之中潰散。
之前偏居一隅，被東林黨不斷打壓的墨家，似乎一躍而起，青雲直上。
如此，多少有點兒迷茫的黃宗羲，越發惶然，找不到方向。
只不過，現如今若是墨家要對使團動手，他是絕對不能袖手旁觀的……
畢竟，他可是隆武使團的副使。
……
黃宗羲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的虛影，並且發出陣陣音爆聲。
緊跟其後的張聖，打量著前方的黃宗羲，發現這位老友居然已晉超凡，並且從實力上看，在整個儒門，或許都能排在前五……
不，至少是前三！
果然，能夠被隆武帝三番五次，禮下於人地請出山的，到底是厲害角色。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就抵達了福王府附近的前洛陽總兵私府，卻瞧見這兒居然劍拔弩張，超過兩百多名的黑衣墨者，佔據了各處制高點，並且在正門處，居然還出動了大名鼎鼎的與龍角力。
儘管只是兩個小隊級別，但經歷過洛陽決戰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要知道，與龍角力中隊，可是有著斬殺倀鬼王之功。
洛陽一戰之後，名震天下，屬於王牌中的王牌。
儘管因為傷亡過多，導致無法參與後續的母巢清理作戰，但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這支赫赫有名的墨家重甲部隊。
而現如今，這支部隊，居然出現在了隆武使團的駐地……
這意味著什麼？
很顯然，它代表著墨家，將隆武使團的危險程度，上升到了倀鬼王的級別。
這是要幹什麼？
黃宗羲趕到的時候，瞧見隆武使團的一眾大佬，已經來到了門口，正在與前方的墨家對峙。
無論是黃道周，還是鄭芝豹，或者施天福、鄭福住等人，都是怒目以視，氣憤不已。
他剛要上前，卻被旁邊的張聖攔住。
此刻的張聖，卻是認出了圍住總兵私府的部隊，除了與龍角力之外，還有三支在洛陽之戰中大放光彩的派遣小隊，分別是【黑水】、【黑蝮蛇】以及【青山界】……
另外這兒還有執劍堂、白衣堂與黑翼堂的多方堂口精銳。
墨家中生代的代表人物，司徒武、令狐遠以及牟青松，都在其間。
甚至於墨家超凡級別的強者，都有六長老、貫仲與蘇半夏，這三位也有到場。
不止於此……
塗山妖族的黔靈妖后，也在現場。
洛陽儒門的周懷安，也抵達此處。
佛門的開悟大師，以及在洛陽之戰立下汗馬功勞的魯東群雄，黑白鳳、王安水、彭三槍，以及嶗山的青秀子，差不多也有二十幾人，抵達府邸之外。
……
如果單只是墨家，或許可以說是因為與東林黨的糾紛，墨家要對隆武使團痛下殺手。
但召集了這麼多的人，如此大庭廣眾之下，墨家絕對不會搞什麼暗箱操作。
一定是有什麼名正言順的理由，方才會如此大張旗鼓。
張聖攔住了黃宗羲，低聲說道：“且慢……”
黃宗羲卻忍不住了，紅著眼說道：“都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不管墨家有什麼理由，這麼做都實在是太過分了……”
張聖卻抱住了他，認真地說：“南雷先生，我以我畢生的名譽保證，墨家絕對不會亂來的，且聽聽他們怎麼說……”
畢生名譽？
如此言語，著實太重了。
黃宗羲不得不咬牙忍下，下意識地朝著站在雙方中間的那個男人望去。
張聖也朝著墨家六長老路雲龍看去，只聽到六長老似乎已經交涉了一會兒，此刻正說道：“……諸位，我再次重申一下，我們此番過來，只為華族的徐秀夫，以及他隨行的摩小組——無關人等，絕對不會過多關聯！”
然而隆武使團的正使黃道周，卻是越發怒氣衝衝。
他咬牙說道：“你們要是沒有一點理由，隨隨便便就要抓人，實在是太不地道了。行行行，你墨家勢大，我們招惹不起，把路讓開，我們離開便是……”
講到這裡，他抽出腰間玉帶，猛然往地上一擲，怒聲說道：“今日之辱，大明自然記住！且待來日，沙場上見！”
此言一出，一眾使團成員，紛紛怒髮衝冠，氣憤非常。
……
然而面對著黃道周的憤怒，六長老卻是異常平靜。
他沒有計較隆武使團自謂“大明正統”，也沒有過多辯駁，而是盯著黃道周，緩聲說道：“要理由，對吧？”
隨後看向了旁邊的牟青松。
牟青松手中，捧著厚厚的檔案，此刻上前，開啟第一頁，開口說道：“東瀛華族，自稱是秦漢時期，跨海抵日的徐福，以及三千童男童女的後裔，常以華夏貴族自居……”
“但實際上，華族血緣，早已淡薄，甚至滅絕，現如今的東瀛華族，已經不再是一個靠血緣與方士傳承關聯的族群，而更像是一個掌控東瀛的金融、經濟，以及文化媒體的權貴階層……”
“依靠通婚或者其他手段向外延伸，而不是純粹靠血緣關係為紐帶，最終盤踞於東瀛幕府之上，衍生出來的龐大的商人權貴團體。”
“早年前的倭寇海盜，根據調查，大部分都是出自東瀛華族之下的爪牙！”
“不，基本上都是！”
“一邊依託於東瀛之地苟且，一邊又憑藉著特殊的文化傳統吸納擴張，最終構建了一個龐大的怪物組織！”
“……”
“不提過往，單說現在……”
“去年的雲頂陷落，東瀛華族的少族長徐次郎親自帶隊，護法高手八難頭陀坐鎮，參與了雲頂侵略之戰，直接或者間接殺害的墨者，以及墨家從屬人員，超過萬人……”
“爾後的平茶秀山之戰、施秉天坑之戰，死於華族手中的墨家人員超過千人……”
“墨家秀山分舵舵主李落凡，死於虎神額哲與八難頭陀的聯手之下！”
“此番洛陽之戰，華族又出動千名精銳，參與圍城之戰，造下殺孽無數！”
“……”
“血債累累……”
“就必須血債血還！”
……
牟青松面無表情地講述完畢，然後看著前方的隆武使團。
黃道周被看得很不自在，卻下意識地說道：“那都是之前的事兒了，現如今華族選擇與朝廷合作，大家放下爭端，融合一處，為了大明的將來努力——之前的恩怨，不如……”
沒等他說完，這時從旁邊又走出一人。
眾人望去，卻見此人，正是嶗山的新任掌教，年少成名的青秀道人。
他是個年輕人，卻正式受過籙，得傳了道統。
按理說就任掌教，而且還是嶗山這等大派，自然會穩重一些……
不料此刻的青秀道長，卻死死盯著黃道周，咬牙說道：“華族一年之前，登陸魯東，近十個月的時間裡，親手屠戮了山東百姓，就有八十六萬之多，又與妖邪達成合作，動用倀鬼，間接害死的魯東百姓就有數百萬之多，竟然硬生生地在富庶的齊魯大地，亡國滅種，製造出了上百個無人區，以供華族移民屯墾……”
“時至如今，還有上百萬的齊魯百姓，遭受著這幫小鬼子的非法奴役，以及清理！”
講到這裡，青秀道長近乎哽咽地說道：“我王家在萊州府即墨，也是大戶，一族兩千多人，竟然沒有一個，逃了出來……”
淚水漣漣中，青秀道長指著這幫隆武使團的名儒、將帥，咬牙說道：“你現在跟我說，就因為他華族給了你們一點兒利益，過往一切，都能一筆勾銷了？你問過那些死去的人，同不同意？”
聽到青秀道長口中那血淋淋的事實，黃道周下意識地往後退去：“這、這、這……”
他固然聽說過一些華族在魯東之地的劣跡。
但因為倀疫的緣故，南北隔絕，具體的情況，倒也不是很清楚。
此時此刻，瞧見青秀道長聲聲泣血，大機率都是真的。
繁華的齊魯大地，現如今竟然因為華族，化作一片白地，到處都是無人區……
想到這裡，就連黃道周，都忍不住在心裡抱怨——我的陛下啊，你這到底是給我惹了什麼麻煩啊……
一代大儒，滿腹經綸、舌燦生花，知曉無數的大道理，此刻卻連一句完整的話語，都說不出來。
他只有尷尬地笑道：“這裡面，怕不是有什麼誤會？興許是下面人做的……”
臨時工嗎？
……
正當黃道周言語笨拙地試圖解釋時，卻聽到後面發生一道爆響。
緊接著，卻聽到有人高喊道：“逃了、逃了——徐秀夫跑了！”
唰！
只聽到一道炸響，原本於此對峙的一眾墨家強者，以及魯東群雄，全部都應聲而起，朝著遠處奔去。
留下的隆武使團一眾人等，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前去阻攔。
攔什麼？
儘管立場不同，但大家都是華夏兒女。
甚至可以說大家都是人。
聽了墨家的講述，以及嶗山青秀道長的控訴，大家都羞愧不已，甚至有人都準備跟上去幫忙了……
你現在去攔，講什麼中倭友好？
你他媽也是個漢奸不成？
要知道，當年倭亂，受災最多的，可不就是江南那富庶之地嗎？
至今許多城鎮，都還給抗倭名帥戚繼光立著祠堂、香火不斷呢……
牟青松屬於文職，並沒有跟著去攔截，而是上前，與隆武使團的一眾人等說道：“諸位稍安毋躁，今晚在城東校場，將廣招各方賢達，舉行一場政治協商會議——大長老特別指示，說會邀請諸位代表參加……”
聽到這一份遲來的邀請，黃道周、鄭芝豹、施天福、鄭福住等人面面相覷。
政治協商會議？
這是個什麼說法啊？
不懂！
……
不遠處的張聖，瞧見這等場面，終於露出了笑容。
隨後他看向了旁邊的黃宗羲，問：“南雷先生，如何？”
黃宗羲神色複雜地看著遠處聲勢浩大的超凡之戰，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長嘆一聲，說：“唉！若那華族，果真如墨家、嶗山之言，當真是罪該萬死！”
他面露慚愧之色，而旁邊的張聖，卻淡淡說道：“你覺得，此事隆武帝，當真不知？”
黃宗羲不由得一愣，下意識想要反駁，但最終卻只剩下一句錯愕的疑問：“啊？”
張聖看著這位讀書讀得近乎迂腐的老友，嘆了一口氣，說：“一切疑惑，等待今晚吧……”
話音剛落，遠處的轟鳴聲，戛然而止。
兩位儒門超凡，足尖輕點，人如飛羽，落入了不遠處一片廢墟之上。
舉目望去，卻見那惡貫滿盈的華族族長徐秀夫，已然授首當場。
一介超凡，若是一心想逃，其實是有著無數的手段。
想要攔截，當真很難。
正因如此，徐秀夫這位華族族長，即便知曉自已並不討喜，甚至冒著墨家翻臉的風險，還敢進城冒險的原因。
並非是他太過冒進，而是覺得自已超凡之姿，應該能夠進退自如。
殊不知，剛剛應對著百萬倀鬼攻城的洛陽，本身就已經進化，成了一個攻守兼備的戰略要塞。
此處的洛陽大陣，便是半神將至，也難以掌控。
何況一介超凡？
但即便是有洛陽大陣的助力，想要這麼快拿下徐秀夫，也還是很艱難的。
為此墨家足足出動了六位超凡，以及大量的半步超凡、鑽石級別的強者，為的就是徹底將華族這顆毒瘤的領頭之人解決。
時代，不同了！
看著墨家這驚人的戰力，黃宗羲不由得長吐一口濁氣。
也明白了之前老友的定論。
墨家能成大事。
或許……
真的可以？
念及如此，黃宗羲的心情複雜，忍不住長嘆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