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女僕們走路的聲音很輕,像飄著,遊著般出現在這條走廊。
有一本書上說,某些魚是看不清正前方的事物的,因為頭顱天生的奇特形狀限制了它們的視野,所以他們大多時候會表現得粗魯,橫衝直撞。
我絕對沒有在說這些年輕少女們的壞話,因為她們對我的禮貌已經上升到了避如蛇蠍的程度。
假設我出現在走廊靠窗的地方,那麼她們就會退至樓梯口只露出一片小小的裙襬。
倘若我大步靠近,她們就會像一群看到鯊魚的黑白紋熱帶魚,甩甩裙襬掉頭就跑。
現在,我只是走上這座莊園的二樓樓梯,剛剛還在窗邊熱聊的少女們立刻面露驚恐狀,迅速踩著輕飄飄的步子,游出了我的視野範圍。
其中一個頭髮捲卷,鼻樑上長了幾顆小雀斑的少女比較特別,她偷偷回頭看了我一眼,讓我記住了她的瞳色。
瑪瑙綠,一樓雕像上就鑲嵌了這個顏色的寶石。
我剛進這座莊園的第一天,就被那座雕像深深吸引。一個抬臂倒水的女人,她倒出來的用石膏所雕的水,鑲嵌了很多藍綠色的瑪瑙。
一個價值不菲但放在藝術館裡一定會被大罵庸俗的雕像,居然和我一樣被鎖在這座莊園裡。
夜晚的時候,我偷跑去細看過那座雕像。在倒水女人裙襬之下,有人用不朽的白金刻下了自己家族的持有權。
可惜那個人大概到死都沒想到,他龐大的家族竟還沒一座易碎的雕像留存的久。
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剛來白露裡治奧的前幾個晚上,我每天凌晨都會在一樓翻找那些奢侈品的持有者。
牆壁上栩栩如生的油畫,百分八十都來自一個叫做亞特蘭大的家族。
他們可真是倒黴蛋,一個兩個的怎麼全遇上原因了。
最讓人同情的是一個叫阿爾貝.亞特蘭大的男人。
他極其鐘意的三幅名貴油畫,現在一幅在走廊盡頭的廁所裡當裝飾,一幅在廚房裡吃油煙,還有一幅,我在一樓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結果前兩天無意間上了三樓的才找到它。
它居然被傭人們當做了擋門,這要是被買家和賣家知道,估計一個會心疼到流淚,一個氣得乾脆封筆從此隱退江湖。
不止畫,還有雕像,花瓶,鑲嵌在牆上的寶石,以及,這座房子裡的人。
都是原因搶來的。
上週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跑到莊園門口讓原因還他的小孩。
那會我正在倚著二樓走廊的窗, 所以正正好的目擊了所有。
他沒有喊得驚天動地,也許是因為那身西裝鎖住了他靈魂,也有可能是教養封住了他的嘴。
他很得體,但絕對專業。
他先是舉起了一把槍,指著門口的園丁。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見他的聲音,所以我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什麼能讓園丁後退三步,側開身子放他進來。
他一路殺進來,嗓音雄厚,字正腔圓的在一樓呼喚原因的名字。
運氣這件事,可真魔幻。
這個男人是幸運的,因為原因今天不在,他也是不幸的,因為衝上二樓看到我了。
很多人說過,我和原因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光看長相就知道我們是一個家族的人。
對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我每次照鏡子,都有一種在和原因對視的錯覺。這讓我一度對自己的長相又愛又恨。
男人看到了我,先是條件反射的害怕。接著,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露出了一個惡意滿滿的笑。
他抓著我的手臂,嘴裡嚷嚷著,“我要讓她也經歷一遍我的痛苦。”
他很粗暴,手指上有硝煙的味道,拽我下樓的時候幾乎像在拖一袋屍體。
我沒有一點反抗,甚至意外順從。畢竟我還沒見過白露裡治奧外面的光景偶爾見一見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座莊園裡能攔的人都被槍擊倒,他一路暢通無阻的帶我走出了大門。
那會我才知道,山下還有這樣的風景。
石磚砌的房屋保留了石頭的紋路,很多戶人家都會選擇讓綠植爬滿屋頂。
白色的花有一絲幽幽的香味,不知道春風一刮,它能不能飄到山上的莊園裡,讓我有幸聞到。
連山路都沒走完,男人的好運就耗光了。
其實路上我已經警示他好多次了,可他就是不相信。
天上的太陽被雲擋,原因像從影子裡冒出來的。
她還是沒有現身於我面前,我想可能是因為懲罰還沒有結束。
她坐在車裡,駕駛座的座椅擋住了她的臉。
五六個黑大衣從車上下來,他們好像敢死隊,完全不怕男人手裡的槍。
男人也不傻,他想把槍對準我,但原因比他更快。他手掌被打穿那一刻,想必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而之後的一切,無非就是我又回到了莊園裡,且,我擁有了一個會移動的三百六十度黑色牢籠。
走廊上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那幫黑大衣們將我護送進房間。
一樓來客人了,仔細聽樓下的動靜,我能聽到一個說話很慢的老人的聲音。
古道爾醫生,一個沒有見過我卻聲稱最瞭解我的人。
要是給他出一本關於我的書,他一定會在扉頁上寫,“原理,一個笑起來美好的女孩。”。
然後目錄裡的第一章,【她的體溫】裡,他一定會憂傷而又生動形象的書寫,“每次測體溫,她的溫度總會過高。這讓我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得過登革熱。還好,我看她從小看到大。”
我也覺得體溫是有點高了,我是說此刻,樓下那個,冒充我的女孩。
愛麗絲,原因的下屬不知道從哪搶來的女孩。穿上我的衣服的那天,她在客房裡哭了好久,說要回家。
我本想進去安慰她的,可惜的是,那會兒我被鎖在房間裡。
樓下的古道爾醫生似乎在笑著告別,我走到窗邊正好看見他走出大門。
一個走起路來很老實的人,卻是一個騙子。
他在幫著原因騙所有人,騙大家這棟莊園裡沒有傷感和不公,沒有關押和眼淚。
只有一個身體不太健康,但笑起來很美好的女兒,以及一個保護欲過強的有錢母親。
我痛恨他,我很少那麼痛恨一個人。
即將離開的人似乎感受到什麼抬起了頭,我確定,那一瞬的對視裡他看到我了。
但他卻急急低頭,裝作沒看見。沒看見一個穿著和愛麗絲一模一樣衣服的女孩,沒看見那張和僱主百分之六十相似絕對不會認錯的臉。
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原因在騙自己,原因的精神狀況有問題。
但他沒有制止,也沒有醫治。
他不配做個醫生。我因他此刻的無作為,深惡痛絕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