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裡……”
讓炙驍有些焦急的是,星榆並未如她所想立刻跟著她離開教堂。相反,她站在那幾尊對偶雕像之間,神色專注,似乎還起了更深一步的興趣。
早該想到的。星榆從來就不是一個“聽話”的人。
“既然如你所說,這些雕像是現在才出現在這裡的,那在它們之前呢?神聖矩陣把這個地方作為倉庫,這裡肯定有些實用的東西吧?那原本的去哪裡了?被這些雕像擠掉了?”
炙驍回答:“理論上來說,過去的歷史和這個歷史並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它們同時存在。不過現在是普雷洛麻的二重歷史浮現狀態,我們在這裡肯定是看不到的。只要我們先離開——”
“你著急什麼?”星榆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不會是覺得這地方待不下去了吧?”
炙驍噎住了一下。
她確實不想再多待一秒。
哪怕不考慮星榆,她也知道歷史層浮出時間越久,變數越多,風險指數成指數級上升。
“……我不是怕。是對任何風險情況的最基本態度。這裡太不穩定,極有可能接下來就會形成定向感知了。我們再不離開,說不定之後名字都會被刻進石頭裡。”
“我再看看。”星榆乾脆利落地拒絕。
這個空間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熟悉感,並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而她絲毫找不到原因。
也許……是因為她在神聖矩陣時期曾經來過這個地方,留下了某種身體記憶?思索過後,星榆覺得這是個比較合理的推測。
雖然這個地方現在被金白色的花朵覆滿,但他猜想或許還是能找出什麼異常之處。
她蹲下身,撩開那些幾乎長到膝蓋的金白色花朵。地磚不再是早先她熟悉的粗糙石板,而是類似某種古舊金屬的光滑材質,上面刻著細緻繁複的環形紋路,層層巢狀,像是正在從某個原點緩緩擴散出去的波紋。
“這是什麼材質?”她低聲自語。
炙驍站在原地,努力維持著表情管理,但目光卻本能地追隨星榆的每一步,警覺如臨戰場。
星榆順著那圈圈向外推進的紋路走了出去。
她已經不確定此刻該阻止還是繼續放任——至少事務管理局的增援應該快到了。
快到紋路最外圈的時候,星榆停下了。
在光線最暗、幾乎連花都未完全覆蓋的角落,一座僅有膝高的小雕像孤零零立在那裡。
它沾滿灰塵,像是被遺忘的殘次品,靜靜矗立在白花與輝光的盡頭。
星榆靠近。
這是一尊單面雕像。
人類輪廓,五官清晰,臉上有風乾的裂紋,像是曾哭泣很久,卻早已失去水分。身體姿態詭異地保持著一種懸停姿勢,像正被拉回空中,或者正從高空墜落。
基座上依稀刻著她的名字,卻又被人反覆劃刻抹除,無數次地塗抹、重寫、再抹去,石面斑駁不堪。有人曾以極大的怨恨將這個名字從歷史中徹底抹除,卻又在每次破壞後忍不住以某種執念重新刻下它。
星榆注視著她,覺得有某種東西正在從雕像內部透過自己往外看。
“智慧/sophia。”
星榆念出這個名字的瞬間,地面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脆響。
她低頭,才發現自己腳下那圈刻痕的中央,正出現一道細細的裂縫。
“交界點!”炙驍立刻反應過來,“星榆——別動!別再往前了!”
儀器上的警報器同時發出尖銳的蜂鳴,上面的讀數已經暴漲。檢測到的汙染值在一瞬間達到峰值,而裂縫像是從世界底層綻開。原本堅固的現實此刻彷彿變成了一層極薄的鏡膜,四周反光扭曲,空氣流動驟變。
她的手越過那圈花與空間裂縫的邊緣,努力朝星榆伸去:“抓住我!”
只是一個人本能地想把另一個人從即將崩塌的現實邊界拉回來。哪怕結論已經指向危險,她還是不願看到星榆就這樣消失。
“快!別動——聽我——”
星榆聽見了。
她抬頭,視線落在炙驍的手上,眼神卻像穿過了她,在這不合時宜的時機裡恍惚了一下。
銀白的鏡面碎片,鋒利如初雪的一角,恍惚映出一重又一重的她自己。
許多的她,就那麼從雕像背後、地縫之間、神像眼中、牆角灰塵裡、空氣縫隙裡,一個接一個地顯現出來。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
第一個她,跪在這尊雕像前痛哭,淚水滴落在同一處石基上,千百年來從未乾涸。
第二個她,披著銀白制服站在教堂門口,面無表情地望著這片半廢的神域。藍色火焰從她腳下燒起,照亮她蒼白的面龐,也映出她身後的廢墟與屍山。
第三個她,倒在雕像前前,血泊緩緩蔓延至地毯盡頭。她的眼睛睜著,凝破碎的彩繪玻璃,嘴角卻微微彎起,像是臨終前做了一個自己還在課桌前打瞌睡的夢。
第四個她,背靠教堂殘壁仰望天空,懷中緊抱著一尊斷裂的“智慧”神像。她的手指摳進石縫裡,像是在死死抓住什麼再也不能失去的東西。
第五個她和第六個她已經不再是人形——是湧動的銀白色流體,是碎裂的血紅色骨肉,身體斷裂又重組,不存在的眼睛凝視著雕像。
最後的她,在水面下睜開雙眼,金屬鎖鏈緊緊纏繞全身,睫毛上掛著泡沫,永遠困在沉沒的儀式中。
每一個“她”,都像是一場未完成的命運。
星榆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又像是終於明悟了世界的真相。
教堂之下,是劇院。
劇院之下,是鏡面。
鏡面之下,是劇本,是一場場未被演出的夢。
夢是……命運的無數條支流,無數種可能性。
她本該在夢中醒來,而不是站在夢的盡頭。
金白色的花朵化作一片片碎裂的鏡子,光線塌縮,時間頓滯,世界發出輕微的震顫聲。
炙驍似乎意識到了星榆受到了某種意識干擾,立刻出聲制止:“不要看下去!那不是真的!不——”
她的手微微抬起,指尖顫了一下。
炙驍眼中閃過一絲希冀。
可下一秒,星榆卻偏過了手的方向。
她沒有握住炙驍,而是握住了裂縫中浮出的碎片。
炙驍撲空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眼睜睜看著星榆握緊那片鏡面,指節泛白。
而下一刻,整個空間被劇烈撕開,如同幕布被人猛然扯下。
星榆的身影在白光中一閃,隨即消失在裂縫中央。
花朵、雕像與所有的光一併消失,教堂之內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