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床木板被輕輕壓彎的聲音早已停下。
星榆側臥著,感受到祈雪小心翼翼地往她這邊靠近,體溫穿過被子傳來。
片刻後,祈雪的手臂輕輕環過她的腰,動作自然得像多年的習慣。
呼吸輕輕拂過後頸,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星榆,你睡了嗎?”
聲音如同耳語,細微卻清晰。
星榆輕輕搖頭,動作幾不可察。
她知道祈雪能感覺到。
“她睡著了,“祈雪的嘴唇幾乎碰到星榆的耳垂,聲音比氣息還輕,“a環的事務官也需要休息呢。”
星榆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挪開祈雪環在她腰間的手。
祈雪把臉埋在她的頸側,呼吸綿長。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她會一直監視你的話……你還會繼續追神聖矩陣的事嗎?”
“會。”星榆毫不遲疑。
祈雪沉默片刻。
她的手指在星榆腰間輕輕收緊,像是在汲取勇氣。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她終於開口,語氣猶豫卻不迴避,“只是……你真的不必這樣。我沒有報復的念頭,也沒有恨她們。”
星榆猛地轉過身,語氣罕見地鋒利:“你說什麼?”
祈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不是說她們沒有錯……只是恨沒有用。恨就像一道枷鎖,鎖住的不是她們,而是我們自己。”
星榆的聲音壓得更低,卻無法掩飾其中的激烈:“她們對你做了那種事,還讓你——”她突然停住,“你怎麼能說恨沒有用?”
她無法理解祈雪的寬容。
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刃,不是刺向身體,而是剜向某種……信念。
像被背叛的不是祈雪,而是她自己的憤怒。
星榆從未在情感上真正回應過神聖矩陣的殘酷,甚至連痛苦都彷彿被某種冷卻機制過濾得一乾二淨。
對她自己的傷害,她可以漠然視之。
可祈雪不同。
神聖矩陣對祈雪做的每一件事,哪怕從未親眼見證,星榆也依舊憤怒——一種不需要邏輯、不需要經歷的憤怒。
她無法體會強烈的情緒,但她知道,這個情境下,“應該”憤怒。
所以她替祈雪憤怒。替她恨,替她想摧毀一切。
這種強烈的毀滅衝動,像烈火灼燒著她的身體,讓她有一種不顧一切將神聖矩陣徹底摧毀的慾望,哪怕這把火最終會將她自己也燃燒殆盡。
所以她一直將全部的心力都傾注在這件事情上。
自己的過去、a環的監視、末日的威脅……都不足以阻止她的腳步。
然而祈雪現在說她根本就不在意?
“我不想讓它毀掉你。”祈雪輕聲說,“我不是在為那些人說話……我只是不想你變成她們想要的那種人。她們想讓我們被仇恨和恐懼驅動,甚至失去自我。”
“那你想讓我怎麼樣?”星榆低聲逼問,“就這麼看著嗎?什麼都不做?讓那些人什麼代價都不需要付出?”
祈雪碰了碰星榆攥緊的拳,像在安撫,又像在請求。
“星榆。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它們不是不重要,只是我不想被它們牽著走……我們現在能平安地一起生活,就已經是最好的事了。”
星榆沉默不語,整個人像繃緊的弦。
“我只是擔心你。”祈雪繼續說,“那位事務官一直監視著你,沒有必要在風險中繼續。更何況,一直抓著那些仇恨不放……到最後,只會傷到你自己。”
她停頓片刻,像在斟酌措辭,又像在給星榆時間消化:“我不是原諒了她們,只是覺得……繼續去恨也不會帶來結果。我們去恨她們,也只會讓她們繼續恨回來。就像如果如果身上有傷,不是一定要要割掉那塊肉才能癒合。”
星榆仍然沒有回應,只是看著祈雪的表示。
她的神情很認真,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責怪,也沒有在嘆息,只是平靜地敘述。
祈雪又低聲補了一句:“你不覺得……她們,神聖矩陣那些人,有時候,也很可憐嗎?”
空氣忽然陷入僵滯。
星榆冷笑了一聲,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發出一點諷刺氣味的氣音。
“我不需要考慮她們是不是可憐。我只在乎她們該不該死。”
她不需要恨神聖矩陣的人,就像她不需要恨即將被清理的汙染源。
“不用勸我,我已經決定了。”
簡短的幾個字如同一道緩緩關上的門,隔絕了所有進一步的討論可能。
祈雪沒有再勸說,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明白星榆的決心已定。
星榆正在為她做一件她並不需要、甚至不希望發生的事情——這份憤怒幾乎與“她個人的意志”無關,而是星榆自己必須貫徹的信念。
但是她又能怎麼做呢?
黑暗中,她的手輕輕覆上星榆的,指尖相觸又分開,像是無聲的妥協。
“我知道了,既然你這麼想。”祈雪最終輕聲說,“神聖矩陣、天啟教團……無論你決定做什麼,我都會支援你的。”
她的聲音有些疲憊,卻依然溫柔。
星榆沒有回應,但她也沒有抽開交纏的手指。
在她看來,這只是祈雪慣常的溫和態度,一種無需任何實際行動的情感支援。
她從未期待祈雪真的會參與進來,也從未想過祈雪能為此做些什麼,只需要在精神上認同她的決定就已足夠。
祈雪靜靜地等待,直到星榆的呼吸變得平穩舒緩。她鬆開手,輕輕起身。
對面床上的炙驍也早已熟睡。
這位來自a環的特別事務官,白天時那副時刻警覺、一絲不苟的模樣,現在卻睡得像個孩子。紅髮凌亂,呼吸平穩,甚至還微微張著嘴。
祈雪看著她毫無防備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
她在這裡竟然能睡得這麼沉。
如果換做自己,就絕對不會在陌生的環境中這麼做。
如果她現在動一動手指,做點什麼——
念頭只是輕飄飄地掠過,沒有惡意,更像是一種無聊的假設。
過去習得的本能在某個瞬間露了下頭角,又安靜地歸回水面。
祈雪伸手同樣輕輕為炙驍拉了拉被子,動作像在照顧熟睡的妹妹。
“晚安。”
赤腳踩過老木地板的冰涼紋理,她來到陽臺門前。
指尖撥開門鎖,小心推開一條窄縫。
夜風從外面灌進來,混著血雨未散盡的鐵鏽味和泥土的溼氣,一下子把她從室內那點殘留的溫度裡抽了出去。
祈雪呵了口氣,熱氣在夜色中化開一層薄霧,很快又被冷風吞沒。
仍在宵禁,窗外空無一人。
她目光穿過雨幕,落在遠處f環的輪廓上。
她很清楚,那裡藏著一切的起點,也許也是終點。
就在那一刻,一個決定在她心中成形。
不是突然爆發的靈感,而是長久以來的思考終於找到了歸宿。
沒有猶豫,沒有掙扎,她的念頭就像平靜水面下的暗流。繞過所有人的目光,在這個夜裡悄然改變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