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白色的襯衣在清澈的水中不停翻擺,池塘裡的波紋向四周緩緩而行,漸漸遠去,洗衣粉遇水產生的泡沫一眨眼就消失了,它們鑽到水裡,偷偷跑到對岸,去等那些正緩緩前行的波紋。
母親蹲在一塊大青石上涮衣服,白皙的手臂在水中來回攪動,把自已的倒影攪得模糊又柔軟,如絲綢一般。
“我不要去上學!我不去上學!”阿毛正躺在池塘的岸邊嚎啕大哭。我們農村管小孩兒的這種行為叫撒潑。
“起來阿毛,不要躺在地上,小心滾到池塘裡餵魚。”
阿毛聽到自已有可能餵魚後,並沒有停止自已的哭聲,只是胡亂翻滾的身體有了一些收斂。
“上學有啥好怕的?你前幾天不還說想去上學嗎?怎麼今天突然又這德行?學校的老師又不吃人。快給我滾起來,不然等我洗完衣服小心你的皮癢癢。今早剛給你換的褲子,又給我弄髒了。”
阿毛的哭聲漸漸小一些了,嘴裡還在不停哼唧,淚水在他臉上跑出了一道道灰痕,還未來得及逃跑的眼淚則粘在了眼眶裡,糊得睫毛一撮一撮的。
狗子搖頭擺尾地跑來了,上去就伸著舌頭在阿毛臉上舔來舔去,那些淚痕不見了,阿毛的臉上更溼潤了。
他一邊用手把狗頭推開,一邊搖頭晃腦皺著眉頭,小狗的舌頭相對來說沒有那麼粗糙,舔在臉上癢癢的。
讓阿毛上頭的不是狗子舔在臉上的感覺,而是狗子嘴裡的氣味兒。
狗子剛剛四個月大,是一隻淺黃色的中華田園犬,是阿毛的父親出去收破爛的時候從一位婦女手中解救下來的。
當時那個婦女賣完自已家的廢品,突然想起來雜物間還有東西沒有清理完,正好趁著母狗不在家,順便把那幾個狗崽子都處理了。
她用鐵鍬剷起一個哼哼唧唧的小狗就往池塘裡扔,那小狗笨拙地想往一邊爬,可還是晚了一步。
撲通一聲,它掙扎了幾下就沉下去了。
接著女人又用鐵鍬剷出來一隻,毫不費力地將一隻黑色的小狗扔到池塘裡去了,這回扔得更遠,好像她一次比一次起勁 。
“才多大點,就扔了?”阿毛的父親一隻腳踩在紙殼上,雙手正在使勁將這些參差不齊的紙殼綁緊。
“不扔了能幹嘛?一窩生六個,也沒人要,以後天天做飯給這幫狗東西吃,哪有那麼多東西喂!”女人還沒等第二隻狗沉下去便轉身回去了。
又剷出來一隻。這隻灰色的小狗半睜著眼睛哼哼唧唧,在鐵鍬上亂爬,很快便掉到了地上,這是它最後的掙扎。
女人把鐵鍬放到小灰狗的嘴邊,準備用腳把它踢到鐵鍬上,好像不屑於用手碰一下。
無錯書吧“我看看。”阿毛的父親走過來了,他用手捏住小灰狗的脖子,將它舉到與自已的視線齊平。
“母的。”女人不屑一顧。
“管它公的母的,這隻給我吧,也算你積點德。”
“一窩全是母的,中了邪了!母的要它有啥用?長大了又跑出去打野,帶回來一窩野種。”女人開始抱怨。
阿毛的父親嘿嘿一笑:“這說的啥話,沒有母狗哪來公狗?”
後來阿毛聽母親說,以前農村沒糧食吃,鬧饑荒的時候她大娘生了一個女嬰,大娘的婆婆剛給那女嬰剪掉臍帶就掂著女嬰的倆腿往外走。
那女嬰在這世上的第一聲啼哭是在尿罐子裡完成的,隨後又很快離開了這個世界。
阿毛的父親騎著一輛二八大槓,後座兩邊掛著兩個竹編筐,頂著太陽、風雨,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收廢品。
阿毛一直想坐到腳踏車後面的竹編筐裡,奈何竹編筐上面架了兩條木棍,他嘗試過很多次,愣是一次也沒擠進去,有一次還卡在中間,父親獎勵了他三個毛栗子,這三個毛栗子長到了阿毛頭上,好幾天才下去,阿毛的母親知道後很是心疼,把丈夫一頓臭罵。
小灰狗一到家就成了阿毛的忠實玩伴,從此楊柳村的鄉間道路上、池塘邊、灌木叢中、田地裡,只要能看見阿毛的身影,必能在他腳下看見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狗。
這隻灰色的小狗沒有名字,那個時候農村人還沒有給自家看門狗取名字的習慣,全村的狗都叫狗子。
主人不用名字區分自已家的狗,但狗子們只要聽到自已家的主人在叫自已,不管自已是在找吃的、跟別的狗對峙、捉老鼠,都會馬上跑到主人身邊搖頭擺尾,聽從指示。只是在交配的時候除外。
阿毛的狗子食量很大,好像肚子是個無底洞,總也填不滿。自從狗子來到阿毛家,阿毛的食量也增大了。每次吃飯阿毛都要多吃兩碗,吃到最後阿毛的肚子圓了,狗子的肚子也圓了。
但這好像還不夠,農村有句話叫狗改不了吃屎。阿毛的狗子也不例外。每次阿毛上廁所時,狗子都一本正經地蹲在廁所門外。阿毛前腳邁出廁所門,它就一溜煙鑽進去,頭伸到茅坑裡,享用剛剛出爐的新鮮糞便。
這天早上,狗子在廁所裡剛享用完,聽見阿毛在嚎啕大哭,便迅速跑來了,它想用自已的舌頭安慰此時的阿毛,沒想到阿毛並不樂意。
“給我起來!多大了?還睡在地上撒潑。你看看,村裡的小孩都去上學了,你不去上學也沒人跟你玩。”母親一把將阿毛從地上拖起來。
“你身上怎麼有一股屎臭味?”母親聞了聞阿毛的衣服,瞅瞅地上也沒有狗屎、雞屎一類的東西。
看見阿毛沒哭了,狗子在母子二人的腳下更高興了,在四條腿組成的縫隙裡鑽來鑽去,像是想用窄窄的縫隙將自已圓圓的肚子擠平。
楊柳村處於中部平原地帶,這裡沒什麼河流,但也不至於像北方那樣乾旱。每個村子都有自已的池塘, 為了儘可能讓村子裡的水流動起來,池塘與池塘之間一般都會有連線的地方,我們稱之為路壩,這樣,整個村子的池塘就連線起來了。路壩那裡會有緩緩地水流,村子裡的女人喜歡蹲在路壩的石頭上洗衣服。
一群羊嘜嘜叫著從屋後竄出來。
啪!
爺爺手裡的小皮鞭在空中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羊群飛奔向前,彷彿全部被加了油門一樣,所到之處羊屎蛋子在地上亂滾。
啪!皮鞭又在空中翻了個跟頭。阿毛愣愣地看著爺爺。
“快憋住!一會兒你爺用皮鞭抽你。”母親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
爺爺手裡的這隻皮鞭是用細三角帶和麻繩搓的,上面磨得油光發亮,在空中揚起,輕輕往下一揮,啪的一聲,彷彿是看不見的空氣在喊疼。
這支皮鞭是爺爺引以為傲的物件,他每次放羊都會手握皮鞭,由五十多隻羊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只要聽見小皮鞭的聲音,四散的羊群立馬會集合到一起,一大群羊在爺爺的指揮下從未有羊掉隊。
阿毛也是後來才知道,這支小小的皮鞭有些年頭了,爺爺用它抽過父親、大伯、叔叔、大姑,以及三十年來家裡養過的任何一隻羊,就連鄰居家的狗聽見這皮鞭聲都會豎起耳朵夾起尾巴,跑得遠遠的。
阿毛聽見皮鞭的聲音,心裡瘮得慌,趕緊鑽到母親懷裡一聲不吭,看著爺爺趕著羊群遠去,才慢慢從母親懷裡探出頭。
他曾聽父親說,小時候不聽話就會被爺爺用小皮鞭抽,鞭子接觸到面板的瞬間像著了火一樣,且這火排成一行往肉裡鑽,身上留的印記一連幾天都消下不去。
阿毛坐在母親的腳踏車後座上,腦子裡還在想那支皮鞭, 已經忘記母親今天要送他去學校上學的事了。
夏末的楊柳村小學在這一天熱鬧了起來,老遠就能聽見教室裡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
新學期開學頭兩天老師一般不會講課,第一天大家的任務是打掃衛生,教室裡被搞得烏煙瘴氣,灰塵滾滾,大家隔了一個暑假沒見,彷彿有說不完的話打不完的架,三五成群的打鬧將掃帚扔得滿天飛,笑聲、哭聲、打罵聲,一直持續到老師用教棍在講桌上敲得邦邦響還不會完全停歇,直到揪出兩個頑皮的學生,拎到講臺上一頓抽,才能讓這活躍的氣氛瞬間沉下來。
開學第二天學校會舉行表彰大會,上個學期期末考試成績優秀的學生將獲得一張顏色鮮豔的獎狀,這張獎狀拿在手裡簡直比聖旨還要神氣,誰要是得了一張獎狀,周圍的同學都會投來豔羨的目光,好像那張獎狀上花花的顏色染到了獲獎學生的臉上。
母親領著阿毛來到學校時,操場的主席臺上正在發獎,掌聲一陣接著一陣。
“瞧瞧,在學校學習好了,認字多了可以得到獎狀,多好。以後你也得獎狀,把咱家牆上貼的滿滿的,到時候你就是別人家的好孩子了。”母親拉著阿毛的手說。
那個時候的阿毛並不知道獎狀是個什麼東西,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他做別人家的孩子,他只想做母親家的孩子。
即將過第七個生日的阿毛入學了,他的第一張獎狀,直到小學畢業那天才貼到自家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