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紛紛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蜿蜒而至,衝殺聲響徹雲霄,鼓譟耳膜。濃煙四起,火把落下,數不清的帳篷化作明豔烈火,哀嚎之聲四起。刀尖耀人的光澤,金屬交擊的金鳴聲,鼎沸交雜,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殺死人後又死於他人刀下。
叫喊聲傳入沈予鹿的夢境中,那夢境就歸成了一片血色與暗色,她眼皮顫動,猛地從夢中驚醒,夜色沉重如墨,帳篷裡透出了外面火把的明光。
黎江言仍坐在她身邊,閉著眼。
沈予鹿坐直了身,爬下床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去,反正也沒人能看到她,她先替黎江言看看外面什麼情況。
“別出去。”沙啞疲憊的聲音響起。
“你醒了?”
“我只是在閉目養神。”他揉著眉心,看上去似一夜未眠,難掩疲倦。
沈予鹿噔噔噔地跑到他身邊,興奮中夾雜著擔憂,“外面好像打起來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
“那我們不離開嗎?”她重新坐回床上,託著腮不解地看著他,“這裡已經很不安全了。”
帳篷內香焰冒著的絲絲縷縷的青煙,轉著圈兒,直向上卷,最後融入空氣之中,消失不見。
黎江言輕笑,把她拉了過來,伸手替她理了理烏髮,“說不定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
“他太高估自已,也太低估父皇了。”
沈予鹿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的意思是說這場動亂對黎豐來說其實早有預料,“所以,這是要甕中捉鱉了嗎?”
黎江言愣了愣,然後似禁不住,嘴角彎了起來,笑容浮現在臉上,“黎元明要是知道你這麼說他,一定會氣個半死。”
沈予鹿也跟著笑了起來,腦海中想到了一個穿著紅衣服的男子在那裡氣的跳腳,像一個紅色羽毛紛飛的火雞,蹦來蹦去。
她微微晃了晃腦袋,把那個聯想拋了出去,“為什麼說皇上被低估了?”沈予鹿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在他身上。
“黎元明的目的是皇位,最先要做的便是控制住父皇,那他應該集中所有兵力往中心帳篷襲來,可你看,”黎江言指了指外面,“我們的帳篷就在中心帳篷旁邊,到現在卻還未見一個敵兵,這說明,黎元明的人還在外圍徘徊,壓根就攻不進來,父皇早就布好了局,就等人往裡鑽了。”
“那他今天暈倒是假的嗎?”
他修長的手指拿起火摺子,嚓地一聲輕輕點燃,燭光搖曳,半明半暗的光線將他的臉籠罩得一片朦朧。“不是,父皇病重,更不願他人看到自已衰弱的樣子,今天白日之事,並不在他的算計之中。”
沈予鹿投出目光,彷彿穿過帳篷看到了外面廝殺打鬥,血肉橫飛的場面。
……
“殿下,我們要撐不住了。”粗礦男子騎著馬衝到黎元明身邊,雙目赤紅,聲音痛苦,臉上有著刀刃留下的血痕。
黎元明怔愣地看著眼前的場面,他辛辛苦苦付出無數財力物力人力培養拉攏過來的兵馬,就這樣在他面前如雲煙般一縷縷地消散,怎麼會這樣,他控制不住地身體顫抖。
“殿下,我們趕緊離開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粗礦男子語氣焦急,身下馬匹彷彿感受到主人的焦躁,馬蹄不停地在地上劃來劃去。
黎元明沒有回答,只是死死盯著眼前的血腥,想把這一切牢牢地記在心裡。
數不清計程車兵不知從什麼地方源源不斷地補了進來,讓原本勢如破竹的黎元明的軍隊一步步潰敗,直到變成現在的回天乏術,只有身邊殘存的寥寥無幾計程車兵還在廝殺著。
“殿下,您真的要走了。”
黎元明調轉馬頭,這一切他遲早會奪回來的,“走。”
“殿下想往哪裡走?”沉穩的聲音從他們的去路傳了出來,黎元明放眼望去,是姜望達——羽林衛的統領,黎豐忠心耿耿的下屬。
他們已經被包圍了,環顧四望,皆是手持長槍,目含兇光的壯碩士兵,而他身邊,只有不到二十個難以支援的殘軍。
“哈哈哈哈哈,”黎元明瘋了似的大笑了起來,怪不得,怪不得,一切在最開始全都那麼的順利,原來是父皇在背後故意推動,只為在最後給他致命一擊。
他停了笑,眼神堅定,握住長劍,直指姜望達,“既如此,那就一戰吧!”
“誓死保衛殿下。”剩餘士兵發出聲嘶力竭地吶喊,朝著對面撲了過去,這注定是一場沒有希望的戰鬥,但有著他們最後的滾燙熱血。
……
武器交接聲、士兵廝殺聲、馬蹄踐踏聲,越來越輕,從外面傳進帳篷時,已經變得漸不可聞。
帳篷被掀開,士兵走了進來,鎧甲上的鮮血一滴滴地滴落到鋪著的地毯上,洇開了一團血汙,“三殿下,逆賊已被處置妥當,皇上請您前去。”他佇立在原地,等待著黎江言的動作。
沈予鹿蹙了蹙眉,湧起不安的預感,逆賊服誅,請他前去幹什麼,該不會想給剩餘的皇子敲敲警鐘吧。
黎江言緩緩起身,面色如常,看起來毫不擔心,還有心情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眼神。“面見父皇,恐儀容不端,容本王先梳洗一下。”
士兵眸中顯出幾分猶豫,卻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片刻便可。”
“好,”士兵行了一禮,退出帳篷,“請三殿下儘快。”
黎江言披上衣服,看了眼炭爐,給爐子裡添上銀絲碳,“你別出去。”
“為什麼?”
“戰場非兒戲,遠比你想象的要恐怖的多,你好好呆在這兒,等我回來。”黎江言面容嚴肅。
“我不,”沈予鹿站了起來,“誰知道皇上要幹什麼?在這兒等你,我只會更難受。”
他皺起眉心,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來改變她的主意 ,“那我就在這陪你。”
外面士兵已經等不及,催促了起來。
她肯定不能讓黎江言在這兒不走,不然就算黎豐本來沒想對他下手,都能變成再解決個兒子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她嘆了口氣,看來只好退一步了,“行行行,我不走出去,”她拉起黎江言的手,扯著他來到門口,“你趕緊走,別讓皇上等急了,覺得你怠慢了他。”
黎江言扶住門框,頓住身子,側身注視著她,眸中含著說不清看不明的複雜感情,宛若能溺死人的潮水,讓沈予鹿心尖一顫,“我走了,很快回來,等我。”
不待她回答,他就快步走了出去,士兵跟在他身後,像保護更像監視。
沈予鹿急得在帳篷裡轉圈圈,這怎麼出去前還立個flag,他說他馬上回來,她是真怕他回不來了。
她還是去看看吧,不走出去,她跑出去,沈予鹿擺好架勢,像是遇到狐狸的兔子,一溜煙跑了出去。
一出帳篷,便聞到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燒焦味、血腥味、馬的腥臊味,混在一起,變成了讓人作嘔的味道,這就是戰爭嗎?
士兵正在清理戰場,把還活著的敵軍變成屍體,再抬著一具具屍體隨便找個地方掩埋或焚燒,每個人的臉上沒有畏懼動容,只有習以為常的麻木無動於衷。
再往外走,便可以看到穿著沉重鎧甲,滿身戰鬥後的傷痕計程車兵,隔著一大段距離嚴嚴實實地將中間的人圍住,透過片片灰褐色,隱隱約約能看見明黃色的華蓋。
沈予鹿忙走過去。
她這才看清了站在那裡的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除了黎豐,就只有黎江言,別的皇子是連根頭髮都看不到。要知道,這次來秋狩的成年皇子可是有四個之多的。
哦,這裡還有一個皇子,就是立在地上,數把長槍從他的身軀穿過,斜插入地面,血流了一地的黎元明。
那剩下的兩個皇子呢?
模糊的談話聲打斷了沈予鹿的思考,這兒有點太遠了,聽得不是很清楚,但也不好再往前走,因為前面就是一片空地。
“我可以把聲音傳到你耳邊,少女,需要嗎?”寅子像突然想起了它的技能,問道。
“當然。”
寅子雙手朝那兩個人揮了揮,隨著風傳過來的聲音一下子在她耳邊變大,沈予鹿可以清晰地聽到那邊的交談。
“朕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自已的兒子刀兵相向。”
“世間事往往十之八九不如人意。”黎江言淡淡回道,目光落在那具屍體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黎豐江極淡地哼了聲,沈予鹿清清楚楚聽出了譏嘲,“那你呢?朕自認待你不薄,從你母族反叛,你母后自戕後,朕將你養在身邊,衣食住行,事必躬親,唯恐宮人們不盡心,可你現在竟也有了不臣之心。”
沈予鹿眨了眨眼,眸中浮現訝異,這怎麼好意思的,殺了人家的母親,還有母親一家,現在來問為什麼想和他作對?
“《大學衍義》你教我無需再讀,騎馬射箭你教我無需再學,禮學道法你教我無需再看,”黎江言臉色冷淡,目光移到了皇上的臉上,在禁軍手中的火把下,他的每一絲皺紋都明顯得宛若白紙上的墨點,“父皇,你腹中的心思還需要我明說嗎?”
“這就是你想要謀反的理由嗎?”
“我母妃、我弟弟、我叔父他們的命,加上這些,夠成為一個理由了嗎?”他聲線沙啞,音調有一種冰冷的低沉,匿著一股壓抑的哀傷與憤恨。
黎豐斂去了臉上面具般的笑,眼中閃爍著殘酷的笑意,“他們都有罪。”
“是不是在父皇眼裡,所有有可能動搖你權利的人都是罪不可赦的?”
“你真的長大了。”黎豐直直地盯著他,突然說道,“你覺得被亂軍失手亂刀砍死這個死法如何?”
黎江言攥緊拳頭,指關節泛出了清白之色,如此清晰地看清了他的面目,嘲諷一笑,“父皇真是遠比我想的還要心狠。”
黎豐笑了笑,拍了拍手,禁軍從隱蔽的地方圍了過來,手中舉起長槍。
人流從沈予鹿身邊湧動,宛若黑色的激流奔騰,她知道黎江言未來成為了最尊貴的人,也知道他的過去幸福又悲哀,但她不知道現在的他要如何解決這場來自權利頂峰之人傾下的危機。
“我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要問父皇,”黎江言看著人數眾多的禁軍,鬆開手,抬起眼眸,側臉沉浸在一片陰影之中,看不清情緒,“父皇,你覺得受驚過度,驚厥而死這個死法如何?”
“你是覺得在現在這個情況你還能有一線生機嗎?”黎豐咳嗽了兩下,似乎是覺得很有趣,緩緩而笑。
黎江言從陰影中走出來,月光透過散落的雲灑在血紅色的地面上,火光輝映,映得他淡漠的眉眼顯出幾分穠麗,沈予鹿彷彿聽見自已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動著。
“父皇確定你的人都是可信的嗎?”
黎豐的眉一下皺了起來,混濁的眼睛中充滿了了驚疑,在他心裡一瞬間劃過了無數個人名,又在一瞬間被一一抹去。他不相信黎江言可以收買他的人,“你是已經無計可施,只能故布疑雲了嗎?”
鎧甲摩擦之聲響起,一時間,槍頭調轉,正對黎豐,為首之人正是姜望達。
黎豐睜心裡一驚,像被震盪了似的愣在原地,“你—”
“沒錯,屬下是三殿下的人。”姜望達持著長劍,目光和劍尖流過的血跡一樣,殘酷而仇恨。
他拱了拱手,“望達自幼曾蒙羅家庇佑,後入軍營,發誓有朝一日定會償還此恩,現如今羅家滿門只剩殿下一人,我自以殿下馬首是瞻。”
黎豐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兩步,摔倒在地,半天沒能說出話來,怒極氣極慌極,一口血兀自噴了出來,雙手不停地顫抖,眼看就要暈死過去。
“按計劃行事。”黎江言從上往下俯視著他,冷峻的面容沒有任何變化,冷淡中透著冰涼。
眼見事情到了尾聲,沈予鹿輕手輕腳往外面蹭,很快挪到一層層帳篷構成的壁壘裡,消失在了裡面。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回去後過了好久,帳篷的門才被一把掀開,修長挺拔,眉眼清冽的黎江言走了進來,影子被木架上掛著的燈火拉得長長的。
“你回來啦?”沈予鹿笑盈盈地坐在那一面開啟的雜書前,單手託著腮看著他,“怎麼樣?”
黎江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都看到了?”
“你看到我了?”
“嗯。”
“什麼時候?”
她覺得自已藏得還挺好的,距離他們交談的地方還算遠,聽到的聲音要不是靠寅子放大,都聽得模模糊糊的。
“你從帳篷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黎江言從懷裡掏出了一團被油布包好的糕點,展開,裡面的糕點邊邊角角都被壓倒了,碎屑散落,他仔細挑了一塊最完整的,遞到她面前的桌上,“能吃到嗎?”
沈予鹿伸出手碰了碰,手從中間穿了過去,她雙手託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他,“不可以。”
他的睫毛像鴉羽一樣顫抖著,最後敗在她的目光之下,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再一次碰上那塊糕點,果然,她這一次觸碰到了實體。
“剛才太亂了,廚房那邊也被波及到了,御廚好不容易弄出了這山藥紅棗糕,你嚐嚐,感覺如何?”
怪不得他這麼久才回來,沈予鹿捏著淺淺嘗了一口,有點拿不準他想要的回答,只好點點頭,給了一個模糊兩可的答案,“香甜軟糯,細膩柔嫩,挺不錯的。”
黎江言沒有接話,只是垂著眸看著她纖白的手指中拿著的微微紅潤的糕點。
“怎麼了?”
“你,”他頓了頓,“你有沒有被嚇到?”
沈予鹿回想了下看到的場景,說實話,如果直面戰場是挺嚇人的,但她去的時候已經被打掃的差不多了,還在她的接受範圍之內。
“還好。”
外面在短暫的安靜後,又喧鬧了起來,但不是金屬交接,屬於戰爭的吵鬧聲,而是忙裡忙外,收拾東西的碰撞聲,沈予鹿困惑地停下吃糕點的動作。
“怎麼了?”
“他們要回去了。”黎江言不緊不慢地替她接住要落下的糕點碎屑。
“什麼時候?”
“現在。”
沈予鹿瞥了一眼漆黑的夜色,有些驚訝,這麼晚的天色,如此大規模的行軍,在加上秋狩之地如此荒遠,他們就不怕路上出什麼岔子嗎。
“怎麼這麼急?”
“太醫剛剛診脈說父皇病重,難以清醒,而且就算醒了也會渾渾噩噩,所以他們都想回宮先一步佔據更有利的地位。”
吵鬧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馬蹄聲,還有馬伕的吆喝聲,馬的嘶鳴聲,這才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們就都收拾好,準備走了,也太快了吧。
“那快讓人進來收拾啊。”沈予鹿有些按耐不住地從椅子上起身,手裡的糕點隨意放在了一邊,要是因為這落了他人一程,也太不甘心了。
她回首看了黎江言一眼,發現他還坐在原地,悠哉悠哉地一塊塊把糕點收好,注意到她的視線後回她一笑,“別急,我們可以天亮再走,”他朝她招了招手,骨節分明的手在燈光下顯出玉的光澤,“過來休息會。”
“天亮回去,二皇子不會都要登基了吧?”沈予鹿不太情願地走了過去。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