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過半,天微涼,人入眠。
秦淮樓大開著樓門,燈火通明,絲竹管絃,嬌聲鶯語,男女調笑,一片綺靡。無數男子,或是文人墨客,或是王權貴族,乘著馬車轎攆呼嘯來到秦淮樓門口。
沈予鹿疑惑地站在門口,仰望著大大的秦淮樓三個字,聞著夜風中傳來的濃郁脂粉香氣,聽著裡面男男女女高高低低的輕笑淺語。
這這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青樓嗎!她難掩激動地繞過衣著光鮮亮麗的男人們,噔噔噔地跑了進去。
秦淮樓,是一個由胡人開設的青樓,來往侍奉之人皆是面板白皙,高鼻深目。
廳裡擺了整整齊齊的座椅,已經坐滿了人,悠揚的樂曲在殿中迴盪,數十異域舞女如眾星拱月一般地烘托著一名領舞的面帶輕紗的女子。
蒙紗女子雙眸含情,身段婀娜,隨著樂聲甩開水袖,樓上也掐好時機,無數花瓣從天上飄飄蕩蕩地落到舞女身上,權貴肩上,茶盞蓋上。朦朧香菸,昏昏酒香,紙醉金迷,容貌昳麗的女子,一切宛若夢中仙境,稍微不留神,只怕要溺死在這溫柔鄉里。
沈予鹿靜靜站立欣賞了一會,來到黎江言的過往除了瞭解了他過去的故事,還看到了在京城已經難以看到的美景,就衝這一舞,來的就不虧。
如果你問為什麼看不到了?
因為數年前當時皇帝——黎豐下令將所有停留在京城的胡人帶到城外,挖坑掩埋,不留活口,這秦淮樓也早在一把火中化成了灰燼。
曾經的驚城一舞也煙消雲散,若有殘留,不過老人飯後談資。
但奇怪了,這次怎麼暈的這麼短?
還有黎江言呢,怎麼都這麼久了,黎江言還沒出現在她眼前。
“寅子,顯示攻略目標位置。”這可能是寅子這個小可愛最好用的功能了。
螢幕浮現,紅點在遠處點點閃爍。
位置有了,只是沒顯示路線,那這路該怎麼走?
“少女,要不要更新導航系統?”寅子提了個建議。
“更新之後是什麼樣?”如果沒什麼用,那還是算了,畢竟玩手機的人應該都不會喜歡更新這種事吧。
寅子夾起了嗓子,模仿智慧的機器音,聽起來又好笑又好玩,“就是由二維變成三維,不需要你每次轉一圈來判斷方向,會直接在地面出現箭頭,媽媽再也不用擔心你迷路了。”
沈予鹿邊聽邊點頭,說的讓她挺心動的,
“怎麼升級?”
寅子嘻嘻笑了笑,“抱攻略目標十分鐘就好,不可以鬆開的那種哦。”
還好,不算難,只是貌似現在這是個悖論,她要靠升級導航找到黎江言,可找到黎江言才能升級導航系統。
“先給我試用五分鐘,不然我都不知道你這個好不好用 。”
“好吧,就五分鐘哦。”
隨著寅子話音落下,地面浮現了一個接一個的小箭頭,順著走廊滑入深處,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微的銀光,當然,只有沈予鹿能看到。
她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越走越靜,最後來到秦淮樓的後院,她心裡嘀咕,怎麼這麼多熱鬧的地方,想找到黎江言卻通常要到偏僻的地方去。
五分鐘眼看就要到了,光箭停在一個房間門口逐漸潰散,化成光粉。
他應該就在這裡了。
沈予鹿指尖輕觸硃紅門扉,心中竟湧起幾分怯意,不知道這一次見到他又是什麼樣的光景?
可這次卻和沈予鹿所有的設想都完全不一樣。
她想過他可能設宴飲酒,可能苦悶獨飲,可她從沒想過會見到他這麼狼狽的一面。
在他們分離時,黎江言的臉還是光華耀人的,可現在他清冷的臉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已經凝固,應是有一段時間了,他靠著牆壁坐在地面上,一條腿微微曲起,而他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鎖住的牢固的窗戶,冷冷的,好像凍成冰的雪霧。
沈予鹿走過去,這才發現,原來他的手指骨節處血肉模糊,滿是層層疊疊的傷口,還有乾涸後又流淌出來凝固的鮮血。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雖然不確定他能不能看見她,但這種情況下讓她光站在一邊看著,不安慰安慰這個受傷的小可憐,她心裡真的會過不去的。
她走過去,學著黎江言的樣子坐到他身邊,“你臉上的傷還疼不疼?別擔心會毀容,你以後可好看了。”
“你今年多大啦?怎麼感覺和上次見你沒什麼區別?”
“你父皇一定會派人來找你的,再堅持一段時間,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黎江言掀起眼皮,側過了臉,無聲地和她對視,那雙眼睛是沈予鹿從未見過的冷,沒有一絲笑意,也沒有一絲光采。
在在目光下,沈予鹿竟有避開的衝動,她見過他很多樣子,冷漠、歡喜、害羞,卻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滿腔仇恨之下更夾雜著悲傷與絕望,她剛才覺得他眼睛冰冷徹徹底底的錯了,這眼神明明是封在寒冰之下欲將人吞噬殆盡的烈焰。
“你好吵。”他聲音嘶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沈予鹿抿了抿唇,哈,他果然能看到她,之前竟然還裝看不見她,差點,就差那麼一點,就真的把她騙過去了,
“那你為什麼一直裝看不到我?”沈予鹿問。
黎江言又低垂了眼看著地面,“不是說被鬼怪發現能看到她的人,她就會一直纏著他嗎?”
“那你現在怎麼不裝看不到我了?”沈予鹿往他那邊挪了一點,距離瞬間變近了,近到兩人的衣服貼在一起,動作間都會相互拉扯,“是不是發現我的好了?”
“只是嫌你太吵了。”黎江言把臉偏了過去,臉上漸漸浮現了薄紅,為本蒼白的面容添了少見的豔色,“而且,你別離我這麼近。”
沈予鹿看著那抹胭脂色,沒有理他的話,反而驚奇地往前更靠近他,最後直接趴在他的肩上,順帶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臉頰,“原來你會臉紅啊。”
黎江言騰地一下起身,惱羞成怒地說道:“不管你是什麼鬼怪,現在你趕緊離開這裡。”
沈予鹿忍住了笑,起身走到他身前,豎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搖了搖,“我不,首先我不是鬼怪,其次,你說對了,你是第一個看到我的人,我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不會離開?是真的還是像父皇那樣,在明瑜出聲時口口聲聲說著會好好對待母妃、他還有明瑜,可實際上呢,離他說這句話不過數年,就想要害了他們兩個。
在看到那個太監手臂上的黑色刺青時,剎那,他感覺自已如墜冰窟,這是父皇的人,還是那類隱於黑暗之下,只知其名,難見其人的勢力。
“都是騙子。”他輕聲喃喃,睫毛輕顫,聲音低的只能他自已聽見。
沈予鹿沒聽清,“你說什麼?”
黎江言不說話,用那雙好似被狠狠傷害過的眼睛——溼紅的眼眶,水光在眼底流轉卻倔強地不流出來,重重瞪了她一眼。
行啊,黎江言,小時候可真喜歡瞪人啊。
長夜將盡,簷廊下銅鈴晃動,叩門聲富有節奏,持續不斷得迴響。
“小郎君,我來看你了,”是女子聲音,不算年輕卻又夾著故作少女的嗲意,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聲音讓人難受之餘還有些耳熟,不行,她要出去看看。
一穿過去,沈予鹿就倒吸了口氣,這不是那個在門口揮著手帕招攬客人的老鴇嗎!她進來的時候還看到她先朝一個客人丟了個媚眼,後對一個客人說了兩三句俏皮笑話。
現在老鴇正站在門口,笑得臉上厚厚的脂粉倒要簌簌地往下掉,眼角的紋路看得更加清楚,雖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姿色,但更讓人想感慨一句歲月無情。
老鴇側耳傾聽,門裡毫無動靜,臉上耐不住,顯出了一貫在樓裡作威作福的嘴臉,她又重重敲了敲門,“喂,臭小子,再不給老孃服軟,老孃就這樣把你餓死在這裡,你給老孃聽到了嗎?”
寂靜無聲。
前廳傳來了呼喚老鴇的聲音,有客人在樓裡耍酒瘋了,她眉頭皺的如川字,“遲早讓你跪在老孃的石榴裙下。”怒氣沖天,罵罵咧咧地走了。
沈予鹿眉心微皺,她不知道黎江言有落入過秦淮樓的經歷啊,難道這個時間點是黎江言從兩個太監手中逃掉後,落入了秦淮樓的獵隼手中,獵隼就是用來幫給這些青樓誘拐美麗女子的人,沒想到現在他們不僅送女人,連男人都送了起來。
她重新穿了回去,黎江言恢復成了最開始見到他時的那個姿勢,像流浪的野貓,懷著戒備之心敵視著周圍的世界。
“你餓嗎?”沈予鹿蹲在他面前,直視著他黑如濃墨的眼睛。
黎江言抬了頭,神態微微變化,眸中閃了閃亮光,“你沒走?”
“我只是出去看看情況。”沈予鹿明白了什麼,帶著明麗的笑容把他凌亂的發理得整齊些,適才她就發現了,她好像可以碰到他了,只有他,別的都不可以,“怎麼,你是以為我剛剛離開了才這副樣子嗎?”
黎江言想拍開她的手,指尖卻從空氣中掠過,語氣更低落下去,“才沒有。”
“那我走了。”沈予鹿起身,作勢要從門外走去。
“隨你。”他低下頭,藏在袖裡的手掌卻攥緊了。
“我真走了。”沈予鹿往外又邁了兩步。
“想走就走。”
可沒人回答,屋內一片沉寂,沒有半點聲音,彷彿是將人淹沒吞噬,令人窒息痛苦的潮水。
黎江言抬眸四顧,屋內的東西雜亂無章,被隨意堆疊在牆邊,一切看起來都灰濛濛的,真奇怪,他明明剛剛還覺得這裡滿是光彩。
黎江言扯出一抹冷淡的笑,真是和那個鬼怪一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他重新看向窗戶,眉骨高挺,下頜線條幹淨漂亮,光影落在他身上,為他帶來幾分落寞。
時間宛若老人,走得步伐緩慢蹣跚。
“騙子!”寂靜被少年嘶啞的聲音打破,黎江言咬著嘴唇,眼底驀然湧出掩飾不住的兩股紅潮,幾乎漫出眼眶,不是說不會離開他的嗎?
沈予鹿坐在房樑上,笑得像個背後長著蝙蝠翼的小惡魔,想聽黎江言說真話可真難,不逼他一把,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所以你是想要我陪你嘍。”沈予鹿從上面飄了下來,眉角洋溢著狡黠的笑意。
黎江言怔愣,雙眼定定地看著她。
沈予鹿往後退了一步,歪了歪腦袋,帶著逗弄小孩的笑,“怎麼,又想要我走了?”
“不是。”黎江言飛快地打斷了她的話,走到她身邊,沒有絲毫猶豫地用力抱住了她的腰,像是怕她再說出什麼令人難過的話語,“我不准你走。”
沈予鹿莞爾一笑,回抱住了他尚且不算寬闊的肩膀,“聽你的。”
黎江言聽到她的肯定,抿了抿唇,唇邊浮現絲絲縷縷的笑意,連臉上的傷口都顯得柔順乖巧了幾分。
看著黎江言漸漸平靜下來,胸口湧動的激烈情緒沉了下去,沈予鹿按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將他推遠了一些。
“?”黎江言痴痴地望著她,眼眶還泛著紅,更泛著不解。
“我姓沈,名予鹿,你可以叫我沈姐姐,當然,直接叫我姐姐也可以,你叫什麼名字呢?”
雖然沈予鹿和以後的黎江言互相熟悉,但對現在的黎江言來說,他們還算是互不相識的,那認識的第一步當然是互通姓名。
他清遠的目光注視著她,終於能看到了點點笑意,“黎江言。”
“那我們先想辦法從這裡出去吧,你有辦法嗎?”沈予鹿指著他們面前鎖著大鎖的硃紅褪色大門。
“等。”
“等?”
“她現在對我戒心尚存,從未開啟房門進入屋內,所以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等她放鬆戒備,制服她,靠她出去。”
沈予鹿眨了眨眼,十五歲的少年站起身比她還要高上一點,看著有一米七左右,只是身量有些單薄,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臉色蒼白,唇瓣乾澀,看上去比她還像一朵嬌花。
黎江言被她的眸光打量的不自在起來,不自在中又有不被信任的惱火,“我從小習武。”
“好,我相信你,”沈予鹿安慰似的把他落在胸前的烏髮拂到背後,“她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到時我們隨機應變,把她制在這裡。”
“嗯。”
“對了,你上次見到我距今有幾日了?”沈予鹿隨意在屋裡晃了晃,有些好奇對她來說一瞬的時間在黎江言這邊是過去多久了。
他的目光隨著她轉,透著不自覺的依戀,“過了兩日。”
“那你這兩日受的苦可多?”沈予鹿立刻接道,“除了臉上的傷可還有別的傷?”
“沒有,”被關心的少年心中一動,像品嚐到曾經吃過的蜜餞一樣,甜得讓人歡喜。但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本來愉悅的眸子一下暗淡了下來,“只是明瑜不知道怎麼樣了。”
沈予鹿暗歎一口氣,她一直不敢問這個問題,因為她知道未來,更知道結果,這注定是一個遺憾的故事。
她故作輕鬆,“那我們出去後,一起去找他吧,說不定他也在秦淮樓裡。”
黎江言看著她,想笑,但終究沒笑出來,只是站起身,抿了抿嘴角。
秦淮樓內,一個半老徐娘攔在醉酒客人身前,遊刃有餘地解決了他惹的麻煩,然後把事囑咐給身邊的妙齡女子,便急匆匆地離開了繁華熱鬧的前廳。
她滿臉笑意地走出了大門,熟練地穿過跨院、拱門,再繞著迴廊,即便到了九十度的急轉彎處,那看似細碎的腳步也沒半分停歇,流暢之極地一路奔進後院的偏僻小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