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尚書一邊朝著同僚們賠著笑說著這都是王侍郎一時激憤心緒震動之下的口不擇言,一邊瘋狂地用眼神示意王侍郎趕快應下自己的話緩解目前對禮部對他自身的不利情況。
可禮部侍郎好似突然間患了眼疾,絲毫看不見頂頭上司為了挽救局面做出的瘋狂的暗示一樣。
他的內心天人交戰。
一方面,看見自己奉為“賢師”的陶公被這些年輕小輩如此輕慢,他恨不能將其一一“繩之以法”,叫他們都對著陶公認錯悔過,可是另一方面,他為官數載所養成的圓滑和岌岌可危的理智在告誡他,千萬要清醒一點,不要因為一時意氣而做出叫自己悔恨終生之舉。
——他至今為止都還不曾覺得自己用這般尖酸過分的言語抨擊這些小輩有什麼不對,在他心中,陶公是至聖先師(特指孔子)之後儒家的又一“在世聖人”,他現如今對這些冒犯了陶公的豎子僅僅只是口頭斥責而非動手推搡便已經很是忍耐、很是退讓了。
上首,看著禮部尚書的小動作和禮部侍郎的“不為所動”,蘭時和裴景序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蘭時目露驚詫,表示自己一直以來都沒看出來,裴景序的手底下竟然會有一個這麼推崇仰慕陶旭的老頑固。
裴景序也回以微微驚訝的目光,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無聲地向蘭時解釋自己的確是沒想到手底下會有這麼一個“人才”!
一番眼神交換之後,裴景序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殿下的王侍郎。
“孤倒是從未料到,王侍郎的喜好原來這般與眾不同!”裴景序語氣幽幽地感嘆道,探究的目光在渾身僵硬的王侍郎和低頭不語的陶旭之間來回打量著,看得本就因驚懼而渾身顫抖的陶旭越發伏低了身子。
聽著裴景序的話,便是原本就對裴景序於新理學的不喜態度已經有所察覺的殿內眾人,也不免再次為其不喜程度而驚訝。
王侍郎這般推崇陶旭是為的什麼?
無非就是他先前話中提及的“完備理學”一事。
那王侍郎的喜好又是什麼?
無非也就是陶旭所完備而成的新理學了。
“與眾不同”是一個好詞,但放在這種時候,用這種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出來,就不見得是什麼好事了。
聽見了裴景序的聲音,王侍郎這才有了反應。
只見他僵硬地轉動著腦袋,目光緩緩移動,在一觸即上首太子殿下那噙著微笑看著他的溫潤面龐時,如被針紮了一般,猛地把頭移開,而後飛快地朝著上首跪下。
“臣、臣……”他跪伏在地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寬大的官袍凌亂地鋪蓋著。
似乎是因為方才東宮侍衛們押解人入內的時候並未關上店門,一陣夜風穿門而入,官袍揉成的褶皺在因夜風吹拂而晃動的燭光下泛著明明滅滅的光澤,正如同他惶恐的內心一般無措無序。
“臣、臣言行無狀——”好似靈魂突然歸位、被矇蔽的大腦重複清明,王侍郎當即猛地抬起上半身而後迅疾地彎腰拜伏,額頭“咚”地一聲在光滑平整的堅硬地面磕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但很可惜,他服軟討饒的聲音被裴景序打斷,原本的自喉腔傾瀉而出的話語被鋒利的尖刀乾脆利落地腰斬,只在空氣中殘留著一丁點兒滑稽的尾音幽幽迴響飄蕩著。
“何至於此?”裴景序的聲音冷淡,叫人聽不出喜怒,但這明顯的反問語氣更叫人覺得心驚膽戰。
眾所周知,當上峰語焉不詳時,就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王侍郎如今硬生生止住了動作,強忍著本能,身子連抖都不敢抖了。
殿內跪坐著的眾位官吏也都紛紛收斂神色,正襟端坐。
先前因為要幫王侍郎周旋而起身站著的禮部尚書此刻也挺直了腰桿,垂手躬身肅立。
但仔細看去,下首眾人不論是坐是立還是跪,各個都耷拉著眼皮,既不與裴景序產生任何視線的交匯,也將一切或晦澀或外露的情緒都收斂進了眼底。
感受著殿內沉寂又默然的氣氛,原本端坐著的蘭時饒有興味地勾唇淺笑,動了動身子,以一個較為隨意但卻舒適的姿勢倚靠在椅背上,搭在雕花扶手上的手指有節奏地輕點著,似乎是在計算著時間,又像是百無聊賴之下的隨意為之。
“啪嗒——”素白的茶盞磕在紫檀木雕花几案上的沉悶響聲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極淺極淡的素瓷茶盞與色彩厚重沉凝的几案相碰撞,深與淺的相交,格外引人注目。
在悄然無聲的環境中,突然發出的聲響會使人下意識產生探究的心理。
那些為官做宰多年的“老滑頭”們當然能克服本能,依舊斂目不動,但尚且還稚嫩的東宮侍衛們難改其少年天性,紛紛下意識地朝著上首看去。
但好在他們還記得自己此刻身處何地,並未大剌剌地直接抬頭望去,而是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微垂著腦袋竭力撐開眼皮,眼球使勁上翻。
——看著既憨拙又機靈。
“王侍郎且先起身,在一旁候著吧。”
像是捕食者大發慈悲一般,暫且鬆了鬆按在獵物咽喉處的利爪,叫其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裴景序叫起的聲音在王侍郎耳中猶如天籟,他此刻也顧不得這是不是代表“稍後清算”的意思了,當即躬身一拜,而後才恭恭謹謹地起身,後退幾步,再側身逐漸站在禮部尚書身後。